他跪在地上低着头,更衬得坐在上座的皇上尊贵至极。
皇上看向他时不算俯视,目光像是阳光般散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收入眼底,无论是姿态还是语气都平和恭敬。
但皇上知道这并非他的本质,因为已经从沈衍易话语中的细枝末节洞察出了深深地抵触和恶意。
他当然知道每一句可能引起自己不快的话都算忤逆圣上,但他还是觉得不单单如此,沈衍易明明就是在温和的抵抗他,明目张胆的点起一把火。
“朕看得出。”皇上审视他,等待他的下文。
“陛下明察秋毫,自然看得出。”沈衍易缓缓抬起头:“春日欠了颗桃子,冬日只能弥补柑橘。陛下,小人是柑橘,对吗?”
几年前的冤案现如今是不能翻了,否则就是承认自己当年蒙智,断了糊涂官司。
身为帝王的骄傲和软弱,使他不肯还慕靖安一个清白。
这本该是所有人不能言的共识。皇上看向漂亮却纤瘦的沈衍易,已经羸弱到不堪一击,他怎么敢?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皇上冷哼一声。
“不过只言片语,也有小人猜想之下擅自补全的。”沈衍易不卑不亢:“看来柑橘被吃干抹净,是得准许了。”
“你在指责朕罔顾你意愿,冷血昏庸?”
皇上有点看不懂他,既没有被唯一能给他主持公道的人拒绝后的绝望,也没有再继续争求。
沈衍易只是直视他,在香河为何瞧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被戳穿的羞愧。但沈衍易也不觉得惊讶,久居上位,他已经把抹杀某个不起眼的人,当成了他的生杀大权。
这在他眼中,再理所当然不过。
虽然皇上脸上是无法窥探的平淡,但沈衍易还是从中领悟到了嗤之以鼻。
“圣上擅取舍。”沈衍易甚至笑了下:“岂会昏庸。”
相禾斥他:“你好大的胆子。”
皇上微微抬手示意相禾不必,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衍易想了想:“宁王如何介绍小人?”
“看来又是一场阴谋。”皇上冷嗤,但没表现出在乎:“罢了,你随意丢个称呼,让崇泽宫有个叫法就是。”
“小人对太子说的是李麟儿,陛下可当做是出生不适时,不得父亲待见之子的痴心幻想。”
“李麟儿…”皇上陷入思索,忽然眼神一顿,冷笑着看了沈衍易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知道的太多。
但沈衍易毫不畏惧,比起胆识气魄,更像是对生死不甚在意。直白的回视他。
一旁的相禾觉得宁王将人送到宫里保护的意思未必能成,美人倒是像来求死的。
“似乎惹起了你一桩伤心事。”皇上像是关怀他:“你父亲待你不好?”
“不提也罢。”沈衍易嘴角一抹冷笑。
皇上起身踱步到罗汉椅旁坐下,敲了敲小桌:“过来坐。”
“小人不敢。”
皇上这回笑的真心了些,微微回头对相禾说:“他都敢来朕面前告老三的状,还有什么不敢?”
不等皇上再说,沈衍易扶着膝起身,踉跄了一下被相禾手疾眼快接住。
皇上看了一眼,身子太弱,不是福气之兆。
方才问起名字,沈衍易提到自己对太子说过自己叫李麟儿,这当然是个假名字,皇上不在乎,在他眼中沈衍易就是慕靖安的侍人,姓甚名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慕靖安的侍人知道当时之事,对太子有明显敌意。
慕靖安的侍人自然要在慕靖安手底讨生活,随着慕靖安敌视太子也是自然,皇上不是那种放任亲骨肉们相互制衡的冷血君父,此事上他也悔恨,虽痛心但早已接受了无法回寰的事实。
可据沈衍易所说,他同慕靖安别说同进退,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
身居帝王之位多年,很难任凭可算计之处悄然溜走。
“太子是朕的长子。”皇上看向沈衍易,“朕登基前曾亲自教导他,初登基时前朝不稳,朕便顾不上他了,一不留神…”
沈衍易出了些虚汗,仍强撑着坐在那里。
能与皇帝同坐交谈的机会不多,既然一条路走不通,也不能原地打坐了。
皇上的意思无非是,太子慕景焕是他亲自教导抚养过,同旁的孩子都不一样。
太子如今不尽人意,除了恨铁不成钢,他还痛心难过,甚至对太子感到亏欠,同自己吃过苦的孩子总是更看重些。
沈衍易看向窗外,一支红山茶花枝越过窗子,将一抹翠绿鲜艳递进屋里。
窗下是一棵长的很好的红山茶树。
这是宫人修剪时特意留下的别致景色,沈衍易收回目光:“花开的正好,但遮了阳光。”
沈衍易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说:“陛下,假若您在屋外种下一棵树,精心浇灌悉心照看,可它还是长歪了。原本期待的参天大树,不拔高反倒横向生长,枝叶毫无章法的困于低处,不仅不成材,反而遮挡了屋子里的阳光,招来呜呜泱泱的蚊虫。”
沈衍易叹息,又说:“但随意种下,并未浇灌修剪过得一棵树苗,全仰赖雨水生长的翠绿挺拔,生机勃勃。”
皇上嘴角有一抹看透他的嘲讽笑意,甚至对他所说的有些不屑。
但沈衍易没有被他的笑击退,继续说:“它直冲云霄,土壤之下拼命扎根,汲取他生长所需的养分。树根肆意蔓延,与您先前精心种下的那颗盘根错节,相互侵扰。
它长的越高,根扎的越深,但您的庭院有限,它势必要挤占您原来那颗树,不仅地上的空间,还有地下的资源。他越来越高大,原来的树却愈发杂乱无章不成形状。甚至会枯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