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就是雾。
镜楚在身后低声开了口:“这是心魔瘴。”
心魔瘴这东西凌怀苏并不陌生。
剑修戾气与杀气重,是所有修士里最容易滋生心魔的,因此勘破心魔是每个剑修的必修课。在摇光山上,莫问真人三天两头把他扔进心魔瘴里,一炷香的时间出不来便罚抄十遍清心经。不过那时凌怀苏什么都不缺,少爷巴掌大的心眼里塞满了“什么样的发髻更衬新衣裳”“哪种剑穗更显气度”等闲情琐事,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执念,睡一觉的功夫,心魔瘴就自行消散了。
再到后来,缺憾与悔恨一桩桩一件件,有了长心魔的温床,却没有把他扔进心魔瘴里磨砺的人了。
谈初然从恍惚中回过神:“什么是心魔瘴”
“简而言之,是一种能勾起你贪嗔痴的东西。”亮光之下,凌怀苏又拾起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手指遥遥一抬,往谈初然和陆祺眉心各自打入一团荧光,“清心诀,保持诵念,别陷进去了。”
“一直念,不被干扰就可以了吗”
“寻常心魔瘴是这样。”凌怀苏道,“可此处除了瘴气,还融合了煞气,即便我们不受影响,煞气造出的心魔也会不请自来。”
煞气里有多少人,心魔便有不重样的多少种,可以说是“心魔大杂烩”。待他们一个个消灭完出去,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自相残杀是魔物的天性,最快最便捷的方法,是让它们窝里斗。
若能以魔制魔,再集中化解……
凌怀苏与镜楚异口同声地说:“四象阵。”
四象阵是一种最基础的阵法,借由四神兽之力运作,不怎么依靠布阵人的修为,上手快,用途广,效力强,略通阵术皮毛的初学者都能绘制。
对应心魔“喜”“怒”“哀”“惧”四种情绪,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镜楚扫了眼铺天盖地的浓雾:“问题是,应该布在哪里”
凌怀苏思忖片刻:“借罗盘一用。”
罗盘的持有人坐没坐样地窝在角落,是个大写的“六神无主”,被谈初然搡了一把才满脸空茫地抬头。
凌怀苏没有急着重复刚才的话。
他静静看了陆祺一会,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你知道何谓心魔么”
陆祺:“……”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而不得。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尝八苦而勘不破,心魔便会趁虚而入。”凌怀苏将声音放得很轻,如同呓语,“至亲离世,痛如锥心,眼下又被困在心魔瘴里,稍有不慎便会被心魔缠上,疯癫而终……我却一点也不担心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陆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就听见凌怀苏不咸不淡地续上了话音:“看看你这副样子,杀父仇人就在外面,你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心魔怎会瞧得上你这种人”
黑暗中,陆祺的身形晃了晃,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将头埋进臂弯,须臾,众人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而后如洪水开闸,迟来已久的崩溃终于倾泻,陆祺抱着膝盖,放声痛哭。
……
罗盘内的指针已经停止了转动,在离开陆祺的一剎那化为乌有。凌怀苏以魔气为刻刀,在罗盘的四个方位分别刻下四道符号。
“七情之中,喜怒哀惧为基本,形形色色的心魔也不外乎这四种情绪。”凌怀苏说,“只要四种各寻其一,承载于四象阵内,其他心魔也会被吸引而来,到时便可集中化解。”
四象有灵,以玄武之沉稳可安定喜悦,以青龙之宁静可平息愤怒,以朱雀之热情可融化哀伤,以白虎之勇猛可克制恐惧。
最后一笔落下,刻痕倏地光芒大炽,复又黯淡下去,化作痕迹里流转的暗纹。
阵成的瞬间,翻涌的雾霭似乎被惊动,蠢蠢欲动地朝这边缭绕而来。
一阵阴风吹过,谈初然顿时感觉有只冰冷的爪子在她后颈摸了一把,她捂着发毛的脖子回头,只看到了袅袅的雾气。
“别分神。”凌怀苏缓步走进浓雾,“这雾惯会欺软怕硬,越是恐惧,它便越猖狂,还会根据人内心的恐惧自行变化。什么都别想,念清心诀。”
谈初然硬着头皮“嗯”一声,跟着往前走去。
可人脑有个著名的“白熊效应”,你越是不让它想,它就越是偏要叛逆地大想特想。
谈初然打小体质差,隔三差五就要招来点脏东西,小时候没少被吓出心理阴影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能学会与之和平共处。恐惧的对象还钟爱于“中式恐怖”,她可以边看丧尸片边吃薯片,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击毙罗摩,但夜深人静时响起的一段唢吶,能给她吓得睁眼到天亮。
她颠三倒四地念着清心诀,脑子里各种跑马灯似的阴影控制不住地过了个遍。
于是在她身旁,白雾中依次闪过红衣女人,苍白鬼童,以及脑门贴符一蹦一跳的僵尸……
凌怀苏看得眼花,惊叹于这小姑娘天外有天的想象力。
好在有清心诀撑着,那些鬼影没维持三秒便烟消云散了,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
他略感无奈地看了眼镜楚,隔空传声道:“你们处果真人才济济。”
似乎自从进了熔岩洞,镜楚一路沉默寡言。
听了他这句半是揶揄半是感慨的话,镜楚抬了下眼皮,淡声道:“论辈分,你是这些心魔的祖宗,自然无所惧怕,一身轻松。”
凌怀苏敏锐捕捉到了话音里的挖苦。
他当然知道原因,两人之间还有一件事悬而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