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以为会一直这样。
人生就是这样,赞美,欢呼,名与利闪闪发光,如鲜花着锦。她享受这一切,如同享受加州海岸的阳光。
她看见命运的獠牙——
她想不能就她一个人看见。
她转过身,对来人微笑。“……他们很恩爱。”她说,“从前我和我先生也很恩爱,但是他过世了。”
然后如愿以偿看到这位美丽的女士眼睛里的阴霾——没有人眼睛没有阴影,太阳都有黑子。
东西是言夏和周朗一起去取的。
整个取货流程是周朗特意设计的,全程在第三方的监督下,由保险公司保存和承运。言夏也好,周朗也罢,都没有沾手。到东西放进保险箱,言夏和周朗对望一眼,都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周朗说:“以前有个前辈和我说,他年轻时候跟着大佬去征集一只罗马笼形杯,为了这只笼形杯,大佬每周从伦敦打飞的去日内瓦陪藏家打门球比赛,坚持了整半年,还花了点小花招才到手。大佬让前辈把东西带回伦敦。可怜那位前辈没找到肯承运的公司,只能自己紧紧抱着那只易碎的玻璃杯坐出租车到机场,又从机场飞回苏富比总部,中间赶上堵车,紧张得差点没猝死。”
言夏:“……那后来呢?”
“破了当时的拍卖纪录。”
“漂亮!”言夏吹了声口哨,“这只天目盏估计也能破个纪录。”
隔日,推广开始。
图录寄给藏家,视频挂上社交平台,新闻上也屡屡提及。
有推手开始运营,网上很快兴奋起来。毕竟差不多一个世纪了,文物一直是外流为主。文物局几乎是全世界当警察,看能不能见缝插针捞回几件——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日本人蜂拥而至。
日本收藏界是早就炸了,这回轮到论坛,然后朝日新闻,就是外交部都来函提及,希望能够考虑日本的国民情绪。
言夏不在乎日本公民情绪,隔着海呢;她有点担心国内网上热度过高。通常来讲,热度过高不是坏事,能够吸引到更多的人参与。但是就和网上大多数事件一样,随着时间推移,风向渐渐就变了。
有人说:“什么日本国宝,这就是我国国宝!南宋末年,天目山寺僧保不住东西,让日本人带走,算是个寄存,现在是该还回来的时候了!”并引经据典找了宋徽宗、苏轼、黄庭坚的诗词背书。
又有人说:“作为原产地的我国,居然没有一只整器,这像话吗!”
愈演愈烈。
“既然东西到了国内,就该把它留在国内”的呼声越来越响,过分的还有说“这也是我国国运昌隆,所谓神器无主,有德者自居之”,言夏看得直愁,讲道理她也想留在国内,但是——
没想到还真惊动了上头,有人找了她去说话,话说得很客气,但是意思很明白:“有没有可能定向拍卖?”
言夏为难道:“当初合同上并没有这条——补充条款需要重新谈判。”
“那小言你认为重新谈判卖家会同意的可能性——”
“不大。”言夏硬着头皮说。
那人便退了一步:“那有没有可能留在国内。”
言夏说:“我尽力——”
那人便笑了:“小言,你和小周都是自己人,我就不和你们绕弯子。当初那条船,未必就非得定向才拍得出去,但是你们也这么做了。”
言夏叹了口气,那一方面是她有说话权,一方面是周朗和杨惠的旧情,另外一方面是郑家也好、杨惠也好,那都是华人、华人!多少文物回国都有华人在其中斡旋,甚至是捐赠。这个美国小伙一看就没心没肺,很难体会到东亚人对于历史的执着。
“要实在不行,我给你们筹款吧。”
言夏又吓了一跳。当初沉船能拍出那个价,真是买卖双方克制,而且那场拍卖完全无声无息,别说日本,就是室利国都瞒得死死的。这次日本人肯定会死磕,价格还不知道会飙成什么样子。
言夏苦恼道:“您先别急,我会设法出个方案。”
20
言夏很沮丧:“早知道就不大规模宣传了……”
不宣传日本藏家也会收到风声,还能挣笔外汇;收不到也好,正好国内拿下;现在闹成这样,东西留下留不下都尴尬。留不下民间能骂死她,官方也不满意;哪怕运气好成功留下,光想想价格都酸爽。
艺术可以无价,但是做拍卖切忌涸泽而渔。
周朗说:“总会有办法。”
言夏:“有个锤子办法!”
周朗听她爆粗就觉得好笑。
“还笑得出来!”言夏气恼道,“你就想好了公司破产,你好回去修飞机是不是?”
周朗捏她的脸:“不带这么咒我的啊,咱们再想想。”
“流拍是肯定不能流拍的,”言夏一条一条数下来,“流拍了人家质疑咱们的能力……”
流拍搞不好美国人又回头找苏富比、佳士得,毕竟国际有钱人更多,欧美中东墨西哥大鳄都有可能对它感兴趣;但是她是个拍卖师,她也不能惘顾职业道德,跳过日本藏家只报国内藏家的价。
那怎么都说不过去。
“索性拿锤子锤了……”
“你疯了!”言夏惊叫,“上亿起跳的东西!你知道我为了找家保险肯保这单我花了多少工夫嘛!”
周朗抚她的背:“别急别急,我说说而已,看你急得,跟谁踩你尾巴似的……”
“我倒是宁肯被谁踩个尾巴。”言夏好气,“不是!我没有尾巴!哎周朗你正经点事情真有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