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不接纳李纨,那贾兰能带得回来吗……
“罢了,”贾政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那李氏……也算是护子心切。看在珠儿和兰哥儿、还有她为珠儿守了这么些年的份上,不论如何,我们贾家还认她这个媳妇。”
迎春明白了,贾政这是退了一步,为了顺利带回贾兰,便松口也许李纨一道回贾家。
真是形势比人强啊,在官员比米多的京城,李家不过普通官宦,而贾家原是勋贵世家。贾家未出事前,只有李家依附奉承贾家的份儿,哪像如今,贾政想要回自家儿孙,都要忍气吞声、瞻前顾后。
不过迎春却有预感,纵使贾政愿意忍耐下来仍接纳李纨回贾家,然而覆水难收,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李纨只怕十有八九是不肯回头的了。
然而为了贾兰,李家这个南墙贾政却是要撞定了,且还托了迎春一道前去作说客——贾政就算到了李家也无法见着李家内眷,教迎春同去也是希望她能帮着劝劝李纨。
尽管不报希望,但顾念那贾政念孙心切,迎春到底还是陪着贾政走了一趟李府。
到了李府,李纨之父李守忠派人将贾政迎入外书房说话,迎春则被李守忠的太太周氏请进内院会客的小花厅。
进了花厅,双方厮见过,还未等迎春开口,那周氏便先道恼道:“贾夫人头一回来我们家,你大嫂子本该
亲身来接待的。只是她自狱神庙回来后,便卧病到现在,连床都起不来……”
李纨病了?还病得起不来床?
这迎春倒未有听说,可观那周夫人面色倒又不像是憔悴担忧的样子,于是迎春心里便也有数了,但面上却不显,只关切问了几句病情又叮嘱教李纨好生将养。
周夫人见迎春没有执意要见李纨的意思,倒也松了口气,谁知迎春转而却道:“好教夫人知道,家叔父择日便要回南京老家,叔父的意思是想带上大嫂子和兰哥儿同归……”
“小女病重不能远行,兰哥儿在狱中也受了大惊吓,大夫说了得静养,他人又小,也经不得路途奔波。恕她们母子不能跟亲家老爷回去了!”迎春的话还未说完,周夫人便骤然出言打断。
迎春讶然地看了周夫人一眼,有些奇怪这周夫人为何反应如此之大——那李纨虽然是寡妇,但如今女子丧夫,若不想在夫家守节,也需得夫家同意才得回娘家,而贾政这一支如今尚在,来请李纨回去也是常情。再说贾兰是正经贾家子孙,长久待在李家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照如今的常理儿,李家本该不等贾家开口接李纨母子,就先主动将她们娘儿俩送回的,但这会子贾政都亲上门来接人了,李家反倒断然拒绝,实在是不占理儿。
可那周夫人虽然自知理亏,但看样子却似乎并不准备让步,一脸戒备冷然地看着迎春
,仿佛迎春是什么要来夺她女儿外孙的大恶人。
迎春不由哂然,笑了笑道:“太太说的是。只是晚辈叔父的意思是贾家的大门永远为大嫂子和兰哥儿敞开,就算原本发生过一些事,”迎春顿了顿,“贾家也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人家。这是贾家和叔父的态度,至于回不回去,还是要看大嫂子和兰哥儿娘儿俩自己的意思。”
迎春把自己此番来意说明白后,便自顾低头喝茶,不再言语了。
她是现代人,并没古人那么强烈的宗族观念,没觉得贾兰身为贾家子孙就应该回贾家,在她看来就算选择在外祖家过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李纨,迎春本就厌恶现如今强迫女子守节的世风,自然不可能莫名其妙来迫李纨回贾家,此番前来不过就是受托帮忙将贾政的态度传达给李家女眷知道而已。
其实认真说起来,迎春心里倒是有几分羡慕李纨的,如今像周夫人、像李家这样如此疼爱女儿、为女儿着想的人家实在不多,至少迎春自问,若她落入李纨这般的境地,贾赦和邢夫人是绝对不愿意冒险接纳她的。
那周夫人听迎春如此说倒是一怔,又见迎春确实是一副半点不上心的模样,既是意外又松了一口气。李纨这些日子在家里也同周夫人提过,说这个贾家二姑奶奶既极有势力能耐,又十分为着娘家。
贾家如今大败,贾政一支虽侥幸保存,但都被
削成了白丁,在周夫人看来实在不足为惧,唯一担忧的便是这厉害的二姑奶奶会出面帮着贾政来向李家要人,不过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原来,那周夫人老来得女,且膝下也只有李纨这一个女儿,自然疼爱得紧。现如今她只觉得自个儿女儿这辈子实在是被贾家坑惨了,先是嫁过去短短几年便就守了寡——这倒还罢了,毕竟死生天定,非人力可为。
可贾家千不该万不该犯下那等危及合族性命的滔天大罪,连累了她女儿和外孙。想想这次霍魁案中那些被牵连为奴为妓甚至没了性命的案犯家眷,李纨贾兰也差点落得那样的下场,周太太实在是恨毒了贾家。而贾家这会儿竟还腆着脸上门要人,怎么也不照照镜子瞧瞧,如今贾家也配教她们李家的女儿回去守着?
而不同于迎春的佛系,此时李家的外书房里,贾政在李守忠跟前却是据情据理力争,铁了心定要带贾兰回贾家。
李守忠为人厚道,又做了那么些年国子监祭酒,难免道学教条一些,对于李纨此番告发公婆大姑的行为,心里倒觉得实在有些无情无义,大大违背了孝道和妇道。
再说李家与贾家结亲以来,一直受贾家带挈,这些年得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好处。且李守忠心里也有数,贾家因着李纨守寡,一直以来对其也是格外优待,单从这些年李纨三节两寿送来娘家的礼都比寻常定
例厚上两三倍便知端的。
更不用说女儿如今正经还是贾家妇,外孙也是贾政一脉之嫡长孙,现贾政这一支尚在,李纨贾兰不经夫家同意就长住在娘家是什么道理?教别人瞧了还不得说他们李家不讲道义,原本受着贾家的恩惠,一见贾家不行了便就肆无忌惮欺负起来。
因此,这李守忠见了贾政倒觉有几分理亏心虚,若不是实在拗不过夫人和女儿,只怕早便松口答应贾政接李纨母子回去了。
正僵持着,外头忽有下人报:“兰哥儿来了。”
李守忠闻言不由一惊,不是告诉这孩子先莫出来了。方才贾政要见孙子,李守忠也只推说上学去了——原本李守忠也问过贾兰的意思,这孩子当时回说只愿在外祖家长住,不愿回贾家,这会子倒主动过来,难道是临了改了主意?
俄而,只见贾兰进得屋来,恭敬向贾政李守忠行礼。贾政有好些时日未见贾兰了,此时不由起身上前接住。
当日听说连贾兰也被关入都察院牢中,贾政着实也是担忧不已,此刻见贾兰虽比原来消瘦些,可身子和精神头瞧着都尚还不错,不由彻底放下心来,抚着贾兰肩头连声叹道:“好孩子,你受苦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来,跟祖父回家罢。”
若没有经历此次的家族覆灭和亲人离散,贾政或许还不会如此强烈感受到亲人和亲情的可贵,如今他只希望贾家剩下的人能
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在一块儿好好生活。
可贾兰却似乎没有跟贾政走的意思,只见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站在原地,恭敬却又十分坚定地对贾政道:“祖父,恕孙儿不孝,不能跟您回贾家了。”
贾政闻言不由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他的想法中,不想回贾家的可能是李纨,亦或是李家不愿放人,但这其中绝不包括贾兰。
贾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拱着手、低垂着眉眼、看不清面容的贾兰,脑内突然灵光一闪,自以为抓到了重点,忙道:“你不用担心你母亲,她自是同你一道回来的,家里人也仍会待她如从前一样。”
贾兰闻言却叹了口气,以不太符合他年岁的老沉口吻道:“就算祖父母肯待母亲如前,母亲也无法做到如从前什么也没发生过那般了。她若回了贾家,是永远也不会自在的。”
贾政不意贾兰会说出这番话来,心头顿时酸涩不已,想责问贾兰,难道为了李氏不自在,便就连家也都不回了吗?而且他不计前嫌接纳李氏,怎么贾兰就不问问他和王夫人心里自不自在,好不好受?要知道李纨所告发的那些罪行,若皇上想严格追究,他跟王夫人甚至都有可能因此丢命!
贾兰垂着眉眼并没看到贾政脸上陡然变色,他只想着若不把话说清楚,只怕祖父不会放弃要他回贾家的意图,便干脆把心一横,直言道:“再说,孙
儿自己也想留在外祖家读书。这些日子跟着表兄弟们读书,又有祖父和舅舅们时时点拨指点,孙儿自觉比原先在家塾时进益颇多。”
这倒不是假话,李守忠那个国子监祭酒通俗来说便是如今太学的校长,是专业搞教育的,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举人出身,又请了有真才实学的当世大儒来家中教导子侄。贾兰在李家所接受的教学质量自然不知要比贾家这种武将出身的人家要好多少。
“如今南边老家也开始办族学了,且我们家在金陵也有些故交,都是学问做得极好的。若你有心想学,等回了金陵祖父便请了这些大儒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