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心知肚明,她目前的所作所为,是以区区四品官的身份去触及整个皇室和勋贵集团的蛋糕,一旦事泄,冷酷如朱厚照,绝对不会费劲保住她,她就会成为弃子,轻则自己身死,重则还会带累全家。现在最明智、最简便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地打道回府,她活到如今,都没见过几个灶户和军户,何必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冒这样大的风险?
可当她每每想要开口时,她又开始动摇。适才所想不过是最坏的结果,只要大家足够小心,保守秘密也不是太大的难事。人生在世,想成大业,岂能不冒风险。她总不能畏畏缩缩一辈子。这两种想法如拔河一般,在她心里左拉右拽。她自然难以安眠,并且越接近卫辉,她的心绪翻腾得越厉害,便益发日夜难安,终于连时春都发觉不对劲了。
可时春在得知缘由后,却道:“我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但是我们习武之人,每次比试,都是冲着赢去的。你不去真刀真枪地做过一场,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呢?再说了,不去实战,就无法增强功力,难道因着怕输,就自绝上进之路不成。你难道想,遇到危险就一直躲吗?”
月池摇头道:“当然不是了。”
时春道:“那就去试试,不用在意我们,大不了就是全家一起死呗,我们即便到了阴间,也可以做一家人呐。”
月池不由莞尔,她笑道:“呸,活还没活明白呢,怎么说起死来。还没到那一步呢。”
时春站起来,拉着她回房:“那就快去睡吧。睡饱了才好办事!”
月池再一次钻进了松软的被窝里,时春还给她的脚底塞了一个汤婆子,她在温暖中沉沉地睡去了。
月池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鲁宽在上次谈话后,虽嘴上说无能为力,私底下却背着月池,即刻给朱厚照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密函。朱厚照收到密函时,正在为王阳明的奏疏思索。
按照一贯以来的明代军队三方制衡的结构,军队由武官担任的总兵作为统领,宦官担任的监军作为督察,而在总兵和监军之上再设文官担任的巡抚,作为节制。但他既然设东官厅,自然不可能让文官居上,是以在东官厅武官、宦官、文官三方的权力应该相当。
这点并不难做到,武官中他委派了镇远侯顾仕隆任提督总兵官,宦官中他选了御马监太监谷大用作为监军,文官中他只需要挑一个年轻资历薄的人,就不愁他翻出什么风浪。为此,他与大臣们又好一顿扯皮,终于委派了刑部主事王阳明,让他连跳两级,做了兵部侍郎,专门负责东官厅的文书工作。
内阁三公面上作委屈不满状,心里却笑开了花。自上次月池提及后,李东阳虽然心下犹疑,但也明白李越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他都信誓旦旦地说了,说不定王守仁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晚辈,真有非同一般的军事才华呢?于是,他就找了个机会,对王阳明考较了一二,这才是真正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他和刘健、谢迁一合计,官位低、无资历还年轻,又有隐藏的绝世才华,简直是塞进东官厅的最佳人选。
谢迁已经摸得着朱厚照的几分脉了:“我等不能直接把伯安贤侄荐上去。我们荐得越起劲,万岁反而越不会用他。”
刘健排查军屯到如今都没缓过来,他瘦了一大圈,坐在圈椅上时,就像缩在水草边的大虾。他捧着一盅牛乳,正静静听着,只有到不得不开口的时候,才用沙哑的声音说话,再也不像以往中气十足的大声嚷嚷。他闻谢迁之言,幽幽道:“有理、有理。咱们荐一批,再命底下人荐几个,恰如乌云托月,将伯安显出来。”
李东阳点头称是,三人就此定计。果不其然,朱厚照正是因算得太精、寸步不让,反而落入圈套。王阳明初进东官厅时,所有人都觉他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不过是一个吉祥物而已。谁知,还不到数月,他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勋贵和宦官排挤他,不让他掌握实权。他就索性撩开手,真个就在底层军士和军屯中打转。
勋贵子弟当面嘲讽他,他也不以为意。就这般转了几个月,他竟上奏直言军屯的弊政。
王阳明在奏疏中指出,军屯的管理太过粗放了,没有计划、没有实地堪合,没有确切分配,户部和兵部也没有专门的管理官员和直辖部门,就中央一道命令,军队就去屯田,根本没有想过,军官们凭什么去管理自身,乃至与权贵抗衡?屯田又该如何分配调度才能保障将士们的权益?如今皇上重视军务,所以会时时关注,一旦皇上有了更重要的要务,军屯没有制度保障,只怕不久后又会打回原形。
他对此还提出了应对之策,内阁次辅刘健既已对屯田的数目进行重新测量,那么如今就应该趁热打铁,对屯田在丰年和灾年的收成进行统计,估算一个区间,记录于典册之上。根据典册,再依照将士的人数进行再分配。他建议以小旗为一耕种与训练单位。
一小旗大概有十余户,小旗应对每一军户制定门面小牌,小牌之上对各家的丁口、籍贯都进行登记,编排既定,就造册两本,一本作为耕种和训练的考勤记录,一本则交由兵部作为核查的依据。
兵部也应设专门有司,专管军队后勤,并在衙门门口设铜匦和大鼓,军士如有生活困难,大可来击鼓鸣冤,或者往铜匦扔状纸。此外,兵部该司每年年终还需上交报表,以备万岁查阅。他还在奏疏末尾毛遂自荐,表示他王守仁愿意担任兵部军屯部第一任长官。
如果说刘健是断了豪强大族一时的财路,那王阳明这封奏疏就是力图永远绝掉这些人发财的路子。朱厚照虽然不愿意过多地抬举文臣,但是也不能把忠心耿耿且有才干的官僚往地上踩。他只犹豫了两天,就下定决心,在例朝上对王阳明大加赞赏,并且安排吏部、户部与兵部协作,再出一个具体条陈,交由廷议。事后,他还赐了王阳明五十两黄金。
王先生果断收下赏赐,一回去就请了十来个武林高手做护卫,在东官厅设下小厨房,从家里挑了两个忠心老仆专门为他做饭,两个机灵的仆人为他看顾住所,还找了一个大夫随时候着。他依靠这一番布置,躲过了数次暗杀、下毒,牢牢坐稳了东官厅二把手的交椅。此后,镇远侯掌练兵,王侍郎掌后勤,谷太监监督上下的格局正式确立。京军一改往日的穷困无能,终于渐渐有了正规军的样子。
但这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后,君主与勋贵之间的矛盾已然上升到了顶峰。国公们本以为支持东官厅能够为自己谋权夺利,谁知到了最后,他们还是得和太监和文官平起平坐,还损失了一大笔进项。侯爵们就更不满了,国公至少还留下了一部分权力,而他们是既没权又没钱。京中的世家大族之上,阴云经久不散。
闹到这个地步,饶是唯我独尊如朱厚照也打算先歇一口气,总不好把人都逼急了,万一狗急跳墙,对大家都不好。他思前想后,又召集各家子弟陪他游猎,多加厚赐,不断地画饼继续忽悠。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鲁宽的急报,李越居然打算去清查盐政背后的势力!这不是去找死吗?
他第一反应是召月池回来,但真正拈起玉管笔时,他却迟疑了,狼毫上的朱砂滴落在绢帛上,留下豆大的红印。盐政作为大明的命脉,必须要理清的。他也迟早需要安排人去核查。这样的机要之事,除了李越,他还能派谁呢?朱厚照心想,他安排了五个锦衣卫保护他,即便有危险,想来也不会有大事,不若先静观其变吧。
他索性不下发上谕。鲁宽没有旨意,决计不敢违拗李越的意思。这一招既成功保守了机密,也气坏了刘瑾。刘瑾作为东厂的督主,不可能接触到锦衣卫那边的传讯通道。朱厚照不会让自己的两个耳目沆瀣一气,否则他设立两个特务机构的意义何在?是以,刘瑾只能派人日夜盯着锦衣卫那边的动向,一有出京之人,他就派东厂的番子跟上。这样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还毫无消息,叫刘瑾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而在卫辉,迟迟没有得到消息的鲁宽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带领手下全部乔装打扮,和俞家人一起去汝王府出席茶会和酒会。汝王根本不会亲自接待商人,只有王府长史出面和他们商谈。鲁宽这倒松了一口气,来得越是小人物,认出他们的可能性就会越少。其他四个锦衣卫也是如此,刚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就越发自如了。
打听他们最多的竟然一同出席的盐商,因为说到底大家都是竞争对手,为了抢到汝王府这笔大单,当然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而鲁宽一行人作为生面孔,自然让大家对他们有些忌惮,迫切想知道他们的家底掂掂斤两。
俞昌被问得头皮发麻,他勉强答道:“他们是我的远亲,以前都是靠田产过活,因为不大景气,所以才来跟着我从商……他没有儿子,只是有一个女儿。”
女儿?一众盐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名叫吴兼荣的熟人笑道:“难不成是你老俞的亲家,所以才如此上心?”
俞昌吓得冷汗直流,连连摆手,脱口而出道:“不不不!我怎么有那样的福气,可别瞎说了!别说了。”
吴兼荣见他如此模样,反而正色道:“难不成是个天仙,比令爱如何?”
俞昌哪里敢透露半分,他含糊道:“这我一概不知,我没见过……”
吴兼荣疑惑道:“你们住在一处,难道鲁家的姑娘都不来给你见个礼?”
俞昌道:“人家养在深闺的女孩,又体弱多病,怎能时时出来见外人!行了,别打听了,背后议论妇人,于礼不合。”
吴兼荣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一下就挂了下来。旁人劝他:“嘿,说不定是个丑八怪,所以他才不说。”
吴兼荣呸道:“若是丑八怪,他怎会如此紧张。一定是个美人,只是打算偷偷献上去,所以才藏得这么紧。”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他们都知晓,俞昌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怎会为一个远方亲戚这般劳心费力,一定是有利所图。而看鲁家人穿着平平,他们家最大的利,想必就在这个美人身上。俞家一定是想借献美,来讨好贵人换得盐引。
众人议论纷纷,既酸且妒。只是这么一传,盐商家有美女的消息也闹了出来,没过几日就连汝王世子朱厚烇也有所耳闻。
第161章自古常嗟交道难
就把你的闺女送给世子做个近身侍婢吧
这年头直接当面问你家是不是有个漂亮闺女,打算献给世子做内宠,与找打无异。因此,尽管大家在暗地里交头接耳,可没有一个人敢问到鲁宽脸上。鲁宽等人也因忙着打入盐商内部,无暇顾及旁人的几个奇异眼神。
俞昌就更不会提及了,事实上,他自那次失言之后,日日都为此栗栗危惧,夜里更是辗转反侧,时时噩梦,将沈三娘也闹得疲惫不堪。经此一遭,俞家父子倒是真个夹着尾巴、提着脑袋做人,生怕再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惹出滔天大祸。然而,祸根已经埋下,只是待时爆发而已。
鲁宽等人作为锦衣卫,在此次乔装之前对商人真真是知之甚少,在他们眼中,商户就是他们的钱袋子,每每取钱就是了,谁还会管这个袋子是什么材质,产自何方?直到这次混进来,他们才发现,在自己眼中低下的商户群体内,居然也有三六九等。
贺一元只是说了一句:“我们打算运盐去大同。”前来和他们攀谈的人数一下骤减。剩余的人和他们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十分随意,甚至还有人大摇大摆地走到鲁宽面前,要求他坐到末席去。鲁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墨青绸袄,还以为是穿错了。他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同样穿皮袄的商人嬉笑扯了他一把:“区区一个边商,厚脸皮到会馆来蹭吃蹭喝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坐到上席来。大爷叫你去末席呢,你听不懂吗?怪不得只能卖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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