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归索性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将下巴伏在他肩头,任泪水滴滴滑落,打湿了身下那烟墨色衣衫,于是烟墨晕染开来,如竹林炊烟升起,在苍穹狂乱草书,书就一页独属她的阙歌。
雪尽感受着怀中人的战栗和恐惧,他不知发生了什麽,也不知该做什麽,只能抱着她,给予她最大程度的温暖,“殿下,别怕,我在这里。”
这声音分外耳熟,身下的温暖也实在触手可得,真实得让烟归惶恐。她抽了抽鼻子,拿手拭去了眼角泪水,慢慢地推开他,坐直身子,看清了眼前这人的面容。
然而她仍有些恍惚。
雪地里雪尽毫无生机的面容仍赫然在目,惨白和鲜红交织,乱她心神,她哽咽着开口:“你……你,你是活的。”
雪尽定定凝视着她,眼中情绪流转,身子却没有动。
烟归骇然,半推半就地让雪尽转了个身,没有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又将手抚上雪尽的脸庞,轻轻捏了一下,如此真实的触感。
原来她已醒来。原来她竟再次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烟归回过神来,忙将手收回,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有些失态了。”
她面上毫无人色,一双眼遍布红血丝,双手已控制不住地发着颤,偏生强作镇定地退后。一步步退后。冷静地开口。
雪尽心头剧痛,一把揽她入怀,紧紧地抱着,他的手也止不住发颤,唇哆哆嗦嗦,吐息不稳,“殿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却也深觉往昔是在蹉跎岁月,如果烟归真的需要他,那麽他就会在,他不能为了一个必死的结局,而推开自己最在乎的人。他从来便没办法推开。
“你……你是在可怜我吗?”烟归心神疲软,没力气挣开他这个结实的要把她揉入骨血的怀抱,有些颓然而讽刺地开口。
雪尽身子一僵,心中思绪一时纷杂,他不知如何开口。
烟归以为自己道破他心事,了然地笑了,正欲退后,却被雪尽一把抓住手腕,他目光灼灼,字字如凿,带着飞蛾扑火的无畏,如在风雨如磐中吟诵诗文,那般真挚,那般愚勇。
绮霞梦思(三)
烛火摇曳,将死映照如生。
雪尽的手攥着烟归的手腕,一点点挪到了他的心房处,烟归眼中氤氲一片墨黑水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其间藏着只有他能读懂的惶恐和无助,让他有一种想不顾一切对她袒露所有的沖动,这麽多年的癡,这麽多年的念,都要讲予她听,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在这人世,还有人愿意为她而来,走她的路,奉她的道。
他的理智终究是败给了汹涌的情感。
“从来不是怜悯。是情有独钟,情之所至,情不由己,情难自禁……”
雪尽眸中流露痛苦,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坚定地说:“是我癡心不改,癡念殿下多年。”
雪尽双眸晶亮,泛着粼粼水光,如天上星辰点点,如万家明灯盏盏,那般亮,那般温暖。他的手包裹着自己的手,自己的手却覆在他的心口,“咚,咚,咚……”
一下一下,烟归乱了。
她有些慌乱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心绪交杂。
是真情流露还是另一场骗局?她顾不得思索太多,倒是那道声音在耳边清楚地响起:“你可以不死,但梦中的一切都会成真。”
雪尽惨白的面容赫然在眼前,渐渐融入雪地,失去所有生机。血液流尽,在雪地里写诗一般,鲜豔而决绝,所有温暖就这样流逝了。
“殿下,看我。”雪尽将另一只手覆上烟归的手,语气温柔,循循善诱。
烟归心有余悸,缓缓擡眸,目光掠过他的脸,肤色玉曜,眉目如画,眉宇间却忧色不减,眼中只有她。
烟归已不信雪尽了。上次阿夕带来的惨痛教训,她可没忘。但她又很想相信。
她薄露笑意,神色凉薄,“你想要什麽?”
骗她有什麽意思?
雪尽眉心蹙起,泪珠不由控制地潸然而落,坠到了两人交叠的手上,如雨珠跌入清潭,激起一圈一圈经久不息的涟漪,水光潋滟,烟归想要将手缩回去,却被他牢牢缚住。
她再擡眼,只见雪尽满脸泪珠清如朝露,烛光下泛着清淡的波光,浮出她躲闪的面容,凉意由心底而生。
“你……你哭了……”
烟归没有料到,微微一惊,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忙乱地用指腹揩去他的泪水。泪水滚烫灼热,顺着掌心落入袖口,一片濡湿。
雪尽未动,定定凝视着她,将烟归神态收入眼底,他有些悔了。他怕自己和她交缠得太深,以至于离去之时会是另一般痛苦,可他从未问过烟归,她究竟想要什麽?也许自己的行为恰恰给她带来了另一种痛苦。
烟归拭泪的手中还缠着那条银白丝带,她此刻发觉到那物的存在,遂将那根发带举到二人眼前察看,烛光下丝带上的花纹赫然清晰,她只觉熟悉,沉声发问:“这是什麽?”
再定睛一看,能见丝带的布料丝滑,光亮透着轻薄面料而入,似是宫廷之物,其上绣着的,是南国的国花——铃兰。寓意幸福归来。
深深吸了口气,烟归能够确认这不是当世之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的东西。”
雪尽伸出一手,将垂落的丝带一端握住,从虎口处绕了几圈,牢牢缠在了自己手上,时隔这麽多年,这根白带子又将二人的命运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