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鹤倒了茶,又递给他一个温热的布包。
李庭瑄一怔:“这是?”
允鹤把布包压到他右肩上:“刚热好的粗盐,包在里头了。看你肩上似有旧疾,冬日湿寒,免不得要犯病的。这麽烫一下会舒服点。”
李庭瑄不语,手掌默默摸到右肩的粗盐包上。
这盐包新热好,确实很烫,直烫到人心里去了。
阿肥本以为在宫里有肉吃,结果杨妃却只是摆了酒,跳了段舞助兴,待得一往一返,午膳时辰已过,晚膳时候又尚早,它肚里擂鼓,一叠声朝允鹤催饭。
府上的丫鬟虽比别处少做些活计,却并非全无眼力,看到有客人,也都忙活起来,送来一系列茶果。
阿肥看盘里茶果无非是梅子丶青橘一类,越吃越饿,愈发叫得响了。
允鹤无法,只得先着人去厨房给阿肥弄点吃的。
阿肥等不及,又不耐烦听凡人说话,直接溜达到厨房里去,看着厨工做一道菜,吃一道菜。
允鹤随意闲聊。他见闻极广,语声朗朗带着恰到好处的灵动,再无味的事情经他三言两语也变得有趣起来,让人忍不住听下去。
李庭瑄先前还有些担心上次夜探国师府,会令他起了疑心,看他话题始终没有往那方面去引,又安定下来。
“你们可喜欢读诗?”
允鹤微感诧异,他只当李庭瑄是胡人,又是安禄山的近侍,是以一路只引些大唐风土人情的话题。
“闲来读过一些。”
迟瑞点头:“小时候,家里请……先生来教过……”
李庭瑄便问:“可有喜欢的诗人?”
允鹤想了想:“屈原。”
李庭瑄:“……本朝会诗者甚多,难道都不入你的眼?”
迟瑞迟疑片刻,报出个名字:“王昌龄。”
李庭瑄剑眉轻挑,不想这少年看似弱不禁风,竟会喜欢如此豪迈的边塞诗人。
允鹤又道:“我之前听闻过长安诗人李白,所传诗作大有名气。读过他一首《将进酒》,里头有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倒十分有洒脱。”
李庭瑄笑道:“正是要向你推荐他的。此人目前正在宫里,是皇上御用诗人。你下次可会会他。”
于是三人又兴致勃勃,聊起诗词来了。李庭瑄虽是胡人,诗词造诣倒还不错。他在安禄山面前当值,处处须得小心谨慎,稍有不虞就是拳打脚踢,此刻一旦聊开了,倒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称呼允鹤也不再喊“国师”。
厨工心里毕竟惦记着正主,虽答应了给阿肥做菜,却仍是先下了大锅面,差人送过去。
允鹤看得那一大海碗的面,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李庭瑄及时解围:“我一路风雪赶过来,正好是饿了。”
三人围着一张小案几,低头吃面吃得满头大汗。
李庭瑄在安禄山身边,平日膳食俱是山珍海味,却觉得没有一顿饭,吃得像今日这般自在。
迟瑞仍病着,待入了夜就被允鹤催着去睡了。
允鹤看着他服了药,盖了厚棉被压着发汗,方才转回来,揉着太阳穴,不着痕迹叹了声。
李庭瑄见他面有愁容:“萧兄何以叹气?”
允鹤在灯下托腮,发了会怔:“不过一些无聊琐事。一支霓裳羽衣舞,便引来一场赏鸟大会。”
如今大唐,物华天宝,深宫之中更是穷奢极欲。然则,盛极必衰的的道理,自古皆是。
李庭瑄听他提起公事,心头咯噔一声。似这赏鸟大会这种讨好人又不计成本的差事,以往多半是落在安禄山头上,此刻忽然换了人。
隐隐生出种危机感,李庭瑄勉强笑道:“娘娘差你办事,也是种赏识。”
允鹤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李庭瑄才想起他并非俗人,对朝廷各项事务亦是不热衷的,试探着问:“你不想做?当场为何不推?”
“怕杀生。”允鹤随手剪了下蜡花,“换一个人来,我怕那些被上贡的鸟儿不被善待。”他目光灼灼,忽道,“庭瑄,你先前可有做这些事情的经验?可否与我说说。”
李庭瑄正为上会夜探国师府的事情内疚,听允鹤主动问起,先前也确实帮安禄山打点过诸多事宜,便也不藏私,将细节一一罗列出来。
允鹤认真听着,若有不明白或是意见相左的地方,便直言指出,相互商讨,却不会如安禄山那般叱喝或是直接动手,一场议事聊得十分愉快。
期间,李庭瑄提到可以张贴榜文悬赏,要求所献鸟儿必须保证身上无伤,色泽漂亮,数目不定,各项预算均可比实际做大,由国库支出。
允鹤倒认为如此要求,不限数量,又要保证无伤,猎鸟人便会不断猎鸟。
李庭瑄微微一怔,才发现允鹤思考问题的思路与安禄山完全不同。安禄山向来只确保要到他想要的东西,至于花多少钱,有无死伤,一律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暗叹口气,他忽然有种“良禽择木而栖”的感慨。
这个念头出来,他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两人一同聊至深夜,允鹤留他在府上睡了。
熄了灯,李庭瑄却无眠了。他跟在安禄山身侧已久,积累了很多赏赐,甚至有了官爵。因为仰仗安禄山,无论多大的官老爷们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若论富贵,他已积攒了这辈都花不完的富贵,这均是允鹤所不能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