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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琉璃灯摇曳了许久,方慢慢停下来,安静燃烧的烛火晕出淡黄色的光圈,投在案後一双人身上,添出几分温柔色。
“我悟出来了,三郎费心设的这场局,要对付的根本不是蒙氏。你若只是想处理蒙氏,大可直接借他们台城失救那次发作。或者一坛毒酒,一排刀斧手,让他们暴毙便可。但你都没有,而是绕了这麽一大圈。你真正的目标,是四弟,是朝臣。”
隋棠眼眶红热,擡头看向铜镜中的男人,与他四目相对。须臾方重新垂下眼睑,继续给他篦发缓神。
檀香木的梳子,被她在手中握了许久。她篦得格外仔细,就差一根根梳理了。
蔺黍贵在身份,又有军功和威望,是来日最有可能危及太子地位的人。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欢隋棠,受蒙氏兄弟挑拨,已有数次对她生不利之心。
“从你那年怀着身孕,来鹳流湖寻我。我没法再赶你走,我就一直想,一直想,我要怎样才能保护你。平了天下,御极九鼎,就能保住你了吗?”蔺稷深吸了口气,“不能,人心不可测,局势永远在。四弟从来不是一个有智慧的人,我也不需要他如何文韬武略,我只需要他的忠诚,但我要如何确定呢……”
蔺稷缓了许久,“我没有其他法子,只好将我死後的场景,提前预演一次。”
热泪从隋棠眼中滚落,正好砸在他袖摆。
蔺稷看着洇湿的布帛,擡手抚摸自己面庞,想起朔康十年孟夏的鹳流湖,低声道,“阿粼,多谢你那样勇敢地回来。”
否则,他或许在某次发病时,某场战役中,熬不住病痛与伤口,便自我放弃了。
“你今岁,没有再生白发。”
隋棠从身後圈住他脖颈,吻上他发顶。
医书载,白发不可逆,生一便生二,青丝成霜雪。
或许,是命运逆了,你要好了。
……
开春入伏,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
已是鸿嘉四年的孟夏,昭阳殿中蔺稷登基时栽下的满园甘棠树,已经长得有半丈高,黄蕊白花如伞,遮天蔽日。
隋棠在树下纳凉,翻阅蔺稷脉案。
朔康十年到十三年,一入冬,他便旧疾发作,高烧反复不断,昏迷时常发生。这最严重的四年里,每年都要持续三个多月,待到来年二月方有所好转。
然脉案载:
鸿嘉元年,高烧两次,前後十七日,无有昏迷。
鸿嘉二年,高烧一次,九日恢复,无有昏迷。
鸿嘉三年,未起高烧,未曾昏迷。
是的,便是去岁,入了十月,所有人都如往常般小心翼翼地待命丶侍奉。结果太後染了风寒卧榻了半月,隋棠因帮忙批阅卷宗偏头疼了四五日,沛儿玩雪受寒咳嗽了数日……诸人多少都有些不适,唯独蔺稷一切安好,平安渡过了一个冬日。
太医署自然也给蔺稷会诊过,确定他的病症是在好转。毕竟当初最严重的时候,他已经心脾有虚,肝气不振,五脏伤其三。按着当时的趋势,剩下肺丶胃两脏到如今怕也已经受损。然如今从脉象看,尚且无虞。
为此,隋棠欢喜,却不可置信,这几卷案脉被她从早春翻阅到如今盛夏日。
怀恩说,许是当年殿下砍王旗,兵不血刃平了天下,如此为陛下改了天命。
董真说,许是当年殿下砍王旗,兵不血刃平了天下,如此让陛下少受兵戈之伤,延了寿数。
蔺稷说,都是你的功劳。
他将书卷从她面上拿去,看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盛满细碎的日光。
隋棠靠坐在甘棠书粗状地枝干赶上,看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我知道鹳流湖处的宅子,为何叫甘园了。”
因为植满了甘棠树。
因为甘棠遗爱。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对吗,陛下?”
“对。”蔺稷将她扶起,俯身拂去她裙裾尘埃,理平裙摆。
“可是这首诗,本指召公行德政,人民爱戴他,便对他憩息过的甘棠树亦爱护有加。说的仿若不是男女情意。”隋棠看着弯腰在她身前的男人,摸他满头青丝,规整的鬓角。
蔺稷起身,牵着她往内殿走去。
“我没想那麽多。就想着世人爱召公,爱到珍惜他所栖所卧之物,闻之见之便想起他。”
“我也想这样,千秋万载,史书薄薄,竹简数笔,能论起我时便也能论起你。”
吾妻阿粼,名棠,吾植甘棠满园,借伟人旧诗,愿世人都知道。
——我们,初见于殊途,同归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