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相见
铜炉上的茶水咕咚翻滚,郭兴想起了以前面上渐渐浮现不忍之色。他与荣川是在浙江相识的,他欣赏荣川的胆识过人,就把他调到了自己的手下做事,说来时间不长,但两人秉性相投,那几年愈发亲近,常以兄弟相称。当年王之行有预感自己会出事,通过荣川求到了自己面前,他确实也尝试着调查过,但查出来的事情太大,他自己也吓到了。
官盐采从出来到倒卖给私盐商,官差是怎麽看管的,怎麽运出去的,又是怎麽卖的,竟无一人发觉?这其中牵涉的衙门丶官差甚至巡抚,大大小小上百人,若是揭露出来,势必引起朝廷动荡。
他深知这种大案不是他能承担的,也一直犹豫要不要继续查,直到查到赵珺身上,收到了长姐和父亲劝说的书信。两难抉择下,他决定将这件案子留给後人解决,主动调离浙江,以免引火烧身,那时他不愿荣川泥足深陷,也带走了他。
他还将查到的所有证据都交给了荣川保管,想着将来有志士仁人为了查清案情不顾一切的时候再交出去,万万没想到荣川就死了,而且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若他当初没有轻信赵珺,听从父亲和长姐的话回京,说不定荣川就不会死……不,这件事早就过去了,陆听澜怎麽会知道得这麽清楚?如今朝堂波诡云谲,说不定他只是为了拉拢自己才故意编造的真相。
皇上龙体抱恙,严党和清流一派早已选边站队。一日不立储,就一日人心惶惶,眼下正是立下拥立之功的机会,两派都在拉拢壮大自身的力量,这个时候兵权就尤为重要,谁拥有了更大的兵权,谁就拥有了先机。
“够了!”郭兴站起身就要走,他不相信荣川是被自己害死的,“这一切不过是陆阁老的猜测,无凭无据,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我知道阁老想要什麽,奉劝阁老一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陈冲的声音传来:“七爷,夫人到了。”
陈冲领着荣茵到了雅间门外,通传後示意她进去。荣茵推开门,正好看到一人朝门外大步走来,看个头是个男子,她来不及侧身避开,只得搭手福了福身,让他先走。
那人却迟迟未动,她感受到头顶打量的视线,忍不住擡起头,两人目光相撞,那人好似被惊到了,定在原地,几息过後出声问道:“你是荣川的女儿?”
荣茵也被这句话惊到了,快速瞅了眼,此人个子很高,锦衣华服,眉毛浓厚,不像是文臣。她并没有什麽印象,不过还是微笑着回:“荣川正是家父。”
像,简直是太像了。郭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荣茵跟荣川的神韵十分接近,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麽,最後却只是回头看了陆听澜一眼就走了。
荣茵看着远去的背影思索,陆听澜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这麽晚了,饿坏了吧?”他叫陈冲去接的时辰,正好是吃晚膳的时候。
荣茵摇摇头,她确定自己是没见过方才那男子的,于是问他:“七爷,方才出去的是哪位大人,怎会知道我与父亲的关系?”
陆听澜牵着她往外走,边走边给她解释:“武定侯府的世子,在浙江时曾是岳父的上峰,你没见过他?听说他以前常到荣府找岳父喝酒。”
荣茵努力想了想,还是没有印象:“不记得了,许是那会儿年岁太小,都忘了吧。”
“嗯。”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了茶楼外,街道两旁挂满了红灯笼,陆听澜拢好她的披风,吵嚷的街市掩盖了他的说话声,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你那日不是说在府里无事可做,今日出内阁早,就想着带你出来逛逛,先去吃饭吧,你想吃什麽?”
“我只是随口一说,可不是要您带我出来玩的意思。”荣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那麽忙还要抽空陪自己,说得她好像很贪玩似的。
陆听澜觉着她的样子又好笑又可爱,点点头道:“好,夫人贤惠,是我非要带你出来的。去聚德轩怎麽样,上次我看你挺喜欢吃那儿的糟鹅掌和蟹粉狮子头。”
聚德轩是一个三层楼的小酒楼,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儿着实算不得富丽堂皇,不过菜肴却是出了名的味道好,想去吃饭,都得提前订位置,去那儿的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也不少。
荣茵上次吃过之後就喜欢上了里面的招牌菜糟鹅掌和蟹粉狮子头,回府後还叫厨娘做过几次,不过总是差了点儿什麽。所以陆听澜说出来後,她就同意了。
二人刚下马车,就有店小二来招呼,雅间内连茶水都上了,温度恰好入口,显然陆听澜早算好了时间。果然二人坐下没多久,菜就端了上来,并一壶温酒。
除了说好的菜,还有樱桃肉和七翠羹,全是她爱吃的,荣茵抿起唇笑了,七爷在这方面一直很迁就她。
入了夜,聚德轩楼下的街道里巷皆摆满了卖货的摊铺,吆喝声传到了楼上,荣茵伸长颈子往窗外探,想看看都卖的什麽,却因离得远看不清楚。
陆听澜夹了块樱桃肉放到她碗里:“别看了,菜冷了就不好吃了,等吃完我领你四处走走。”拿起酒壶给她也倒了盏,“这酒叫桃花醉,是采春日里盛开的桃花所酿造,入口甘甜,不醉人,你也吃些暖暖身子。”
酒一倒出,荣茵就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味,酒色粉嫩如花瓣,看着就喜欢。她端起酒杯浅浅尝了口,确实不辣嗓子,然後一饮而尽,笑吟吟地看着他。
陆听澜笑着又替她满上:“只能喝三杯,你酒量不好。”
聚德轩正到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有伶人在弹琴唱曲,杂着喝酒划拳高谈阔论的声音,荣茵跟随陆听澜下楼,走到二楼拐角处,正有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往上走来,两帮人撞了个正着。
“大人,这麽巧,您也是来吃饭的?”
荣茵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正是自己的哥哥荣清,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她心里一喜,刚要开口叫人,笑容就僵在脸上,荣清後面站了四五个年轻的官员,齐天扬赫然在列。
陆听澜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荣茵,朝着荣清点了点头。
几位年轻的官员是荣清这阵子才结交的,他们都是靠着祖上的荫庇才做了官,原就想通过荣清巴结上镇国公府,今日有幸遇见,激动地纷纷拱手行礼,有人还小声地对荣清道:“你是陆阁老的舅兄,理应邀他同我们一道吃酒才是。”
自从荣茵嫁给了陆听澜,荣清走哪儿都被人追捧,虽早有些飘飘然,但面对陆听澜时还是难免紧张,他将目光移向荣茵,笑着道:“妹妹也在,许久没见了,阿兄有些话想对你说,你与大人同我们一起坐坐?”
想到荣清做的那些事,再看他身後几人纨绔的模样,荣茵不愿陆听澜与他牵扯太深,回道:“我与七爷还要赶回去给太夫人请安,就不坐了,改日我回府再听哥哥详说。”
荣清愀然变色,没成想荣茵会不给他面子,一时之间有些挂不住脸,又碍于陆听澜在场不好发作,隐忍着怒气:“那就不耽误你们了,大人慢走。”
荣茵走下楼梯,想到什麽回头看了眼,齐天扬还站在原地,见她看过来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荣茵还未点头回应,就感觉拉着自己的大手紧了紧,她收回视线,听到陆听澜冷淡的声音:“下楼梯要专心。”
她没注意到,陆听澜的眼神已经沉了下来。
街市上人潮涌动,卖各种小玩意儿的铺子很多,都是些奇巧吸引人眼光的。一路走过,商贩见荣茵和陆听澜衣着讲究,便取出藏在箱子里的精美玩意儿向两人介绍,价钱自然也比摆在外头的高得多。荣茵此时全然没了吃饭时想逛街的心情,漠然地摇头拒绝,她还在想方才齐天扬点头的意思,应是告诉她一切进展都还顺利吧。
一条街走到底,什麽都没买下。荣茵动了动走得酸疼的脚,意识到陆听澜一直都没有说话,以为他也累着了,歉然地道:“七爷,您累了吧,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没有什麽可逛的。”
街道旁红灯笼发出昏暗的光,照在荣茵一侧的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陆听澜眼眸深邃地盯着她,心情复杂,荣茵自从遇见齐天扬後就整个人都不对劲。
他实在觉得讽刺,她在想什麽呢,这麽魂不守舍。亲眼所见,他却还要说服自己相信她。
陈冲赶着马车捡了安静的道儿走,偶尔路过一间亮着灯的铺子,车厢里忽明忽暗。陆听澜揽着荣茵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车轱辘不时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小坑,车身就跟着晃动,荣茵暗忖这些时日自己长胖了些,恐压得他腿疼,尝试着起身坐到一旁,却被他制住,有些恼怒地问:“去哪儿?”
荣茵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奇怪地回头看他,才发现他脸色十分难看,嘴角紧抿,似克制又似忍耐,她从未见过。“……七爷,我是不是耽误您的事了?下次您让我自己来就是,唔!”
让她自己来?让她来私会旧情人麽!陆听澜骤然将她楼紧,凶狠地亲吻她的脸颊丶红唇和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