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玄就这么看着陈林,没有说话。过了几秒,电梯门合上了,发出轻轻的关门声。陈林又笑了一下,伸手扯了扯姜玄手上的塑料袋,问他:“你特意去买的?”姜玄点点头。陈林又说:“你邀请我喝酒吗?”姜玄又点点头。陈林笑了起来,问他:“那你不请我进去啊?”姜玄这才记起,他们此刻还在屋外,于是赶忙掏了钥匙出来,嘴上说:“啊,对,进屋。”然后带着陈林往他公寓里走,开了门进去了。
姜玄拧开门,自己一脚踏进去,陈林就跟在他身后,两个大男人挤在玄关,姜玄在前陈林在后。姜玄看陈林没有动地方的意思,就说:“你把门带上吧。”说完他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陈林已伸手关了门了。姜玄想要转身,但想了想还是先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到地上放好,才站起身来,嘴上说:“你把外套脱了吧,我家暖气足,不冷。我给你挂起来。”
他还没等完全站直,陈林突然从他身后伸了手,紧紧抱住了他。
姜玄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陈林搂在他腰上的手,想转身,却被陈林察觉到,被他双臂一勒,只好又站定。姜玄低头看着陈林交叉在他腰上的双手,问他:“你怎么了?”
陈林说:“你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姜玄只好又站直了,动也不敢动。他感觉到陈林只有双臂搂紧了他,但其他地方并没有贴紧他。姜玄把手上拿着的钥匙放回自己衣兜里,然后伸手覆盖上陈林的双手,也没说话,就轻轻在他关节上摩擦了几下。姜玄隐约能感觉到一些什么,但他不想说出来。
此刻空气中很静,姜玄隔壁家住的老太太仿佛开了电视,那老太太有点耳背,每次开电视的时候声音都很大,透过窗户传过来。姜玄站了一会儿,感觉到陈林在他身后动了一下。姜玄轻声问:“你脚麻不麻?”陈林轻笑了一下,凑近了他,把脸贴到他的外套上。姜玄感觉到陈林整个上身都贴了上来。他捏着陈林双手,挺直了腰背,让陈林靠的舒服点。他什么都没说,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姜玄想,让他说吧,让我听听他的话。他此刻才感觉到自己终于疲于做追逐的那一个,此刻陈林搂着他,他按着陈林的手,那点温度传给他,像是把心里最后那点火焰转移给他,从一个胸膛到另一个。
过了一会儿,陈林松开了姜玄,他站在他身后说:“先进屋吧。”说完他往右侧挪了一步,把鞋脱了,又自己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姜玄看了他两眼,也自己脱了外套,换了拖鞋,踩进屋里,把那袋子酒放到桌面上。
酒瓶还带着点凉气,他拿出来的时候手上一凉,就那么摆在桌上。此刻他才终于感觉出有点疲惫,身上冒了一层汗,沾在衣服里,让他有点难受。被家里暖气一吹,感觉更明显了。姜玄坐在沙发上,把东西都摆好,又站起身来,要往厨房走,嘴上问陈林:“你喝点什么?我给你泡点茶?”陈林依然站在客厅,睁眼瞧他,动也不动,话也不说。
姜玄已经走到厨房门口,转头看他,又张口问了他一遍,说:“茶?还是咖啡?还是别的?”陈林依旧紧紧盯着他,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动不动。姜玄看他隐约有点紧张。但是他不想问他,此刻他打定了主意,陈林说什么,他就听什么,陈林不说,他就不问。他不想再小心翼翼地向前了。就这样好了,顺其自然的,交给命运,交给那种奇怪的力量。
他笑了下,说:“那就泡茶吧。但我家只有茶包,你别嫌。”说完他就转身要走进厨房。这时候陈林突然开了口,喊住他说:“不用。”姜玄转头,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陈林这才挪动了地方,他向前急走了两步,面对着姜玄,跟他说:“不用泡茶。我不渴。”姜玄又笑了笑,说:“一会儿就渴了,你坐着吧,我给你弄点。”姜玄说完伸手拍了拍陈林的肩膀,然后走进厨房去了。
陈林站在他身后,就这么看着他转身走进去。陈林捏紧了自己裤子口袋里的东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等他出来,他就说。哆哆嗦嗦的算什么男人,明明都打定主意了,还矫情什么。
陈林这样想着,转身走到姜玄家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心中忐忑,带着一些兴奋,又带着一些紧张。他想,原来要讨好一个人是这种心思。带着点焦虑、带着点窃喜、带着点藏着秘密的惴惴不安、带着点期待对方露出笑容给自己一个吻的惶惶不定,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坐在姜玄家的沙发上,四处乱看,听着窗子里透出来的隔壁放的咿咿呀呀的京戏,他伸手拨了两下姜玄放在茶几上的酒瓶子,都是他们无聊的时候喝的那种小酒。去吃日料的时候、去吃炸鸡的时候喝的那种。他又伸手掏了掏姜玄家茶几下面的小筐,里面是润滑剂和几个套子。还有一副修甲刀具盒子。他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这时候姜玄泡好了茶,端了两个茶杯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他身旁,隔着两条大腿的距离。姜玄说:“有点烫,就是立顿的绿茶,可能有点难喝,我家只有这个。”陈林轻声笑了笑,说:“嗯,我家倒是有点好的茶叶。”姜玄说:“我下次会买点放在家里的。”
陈林没说话,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是有点烫,顺着他嘴巴流进喉咙,带着点热度,滑进胸腔。姜玄静静看着他喝完那一口,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然后解了西装扣子。陈林看他穿的正式,知道是他工作时候去公司得穿的衣服,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姜玄身材很好,撑的西装肩是肩、胸是胸、腰是腰,但他平时太不正经,看多了他在家、在外面穿运动裤牛仔裤背心短裤的样子,陈林还有点不能接受他猛然穿得这么正式。这西装像厚厚的铠甲,包裹着他,带着一身寒气坐在陈林身边。这样的姜玄看着有点陌生,像是那个他从没见过的、工作中的那个人,此刻他像是下了班的居家人士,但姜玄仿佛还带着那股在公司的气息,坐在他身边。
陈林张口问他:“你今天下班很早,我以为我得去你公司才能找你呢。”姜玄笑笑说:“偷个懒嘛,也不能总加班。”陈林说:“我以为你在公司不用穿这么正式呢,你说你总是,跑到车间去。”姜玄这才发现自己一身衣服,低头看了看,抬头看着他笑着说:“上下班换一下。平时下车间都穿脏兮兮的运动服,怕脏。”陈林点点头,又喝了口茶。
此刻有点尴尬,陈林来得突然,姜玄家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而陈林又半天不说自己要做什么,除了在门口稍微发了点疯突然抱住姜玄想要跟他说话、然后又猛地退缩之外,一直胡乱瞎扯,坐在姜玄家沙发上,耗着时间。
俩人又这么聊了几分钟,姜玄突然说:“你吃饭了吗?”陈林点点头,说:“吃了点。”姜玄也点点头。此刻彻底无话了,空气中陡然沉默起来,那点无言的寂静环绕在他们四周,逐渐扩散开来。陈林看着姜玄的脸——他还是那样,带着点笑意望着他,嘴角的弧度很恰好,那种目光中有种力量,让他感觉很舒服,不会有压力。陈林此刻才意识到,他们之间一直如此,姜玄总想尽办法让他不要被压迫、不要被束缚,他经常能回过头来、抬起头来、转过身来,就看到姜玄这样的目光。带着三分包容、三分妥协、三分等候,藏着那一分期待,那么看着他,带着笑,等他说话。哪怕是询问,也极少爆发,哪怕进了一步,一旦遭到他伸手拒绝,那就立马退回。好像他总是妥协的,总是退后的。陈林突然发现,不知不觉的,两个人走了这么远了。尽管姜玄总是进一步、退半步、再进一步、再退半步,但是他们却始终一点点靠近对方,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他们之间就只隔着半个人的距离,面对着面,无声地对望着。那么近,他一伸手就能碰到他。
姜玄看着陈林一直盯着自己,眼神在自己脸上来回逡巡。他突然很享受这一刻。他什么都不必做,不必猜陈林在想什么、不必猜陈林之前做了什么、不必思考自己做些什么陈林才能留的更久一点、不必思索什么时候他能让这段时间停留的更长远一些,一直以来,他总是专注着想着陈林如何在他身边留的更久一些,他总看着陈林从他身边离开,然后过几天天自己跟在后面,偷窥着他去见另一个人。有很久了,他没能就这么只是看着陈林,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说,就只这么看着他,像很久以前做爱结束之后他轻轻亲吻他的时候猛然对上的视线那样,那目光里什么都不必有,既慵懒又缠绕,没有任何事、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心思。
他不忍心打破这时空,于是他伸出手举起茶杯,准备喝一口茶。但陈林也随之动了——
陈林伸手按住他的手,然后又放开,按住他的大腿,跟他说:“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姜玄看着他,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解脱。他有种预感,可能终于到了最后的那个时刻。那个他期待了许久、肖想了许久、等待了许久、忍耐了许久终于到来的时刻。他想过无数次,关于这个场景,或许是在床上、或许是在餐厅、或许是在喷泉附近、或许是在厨房、或许是在电话里,但唯独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周围还微微有点隔壁电视的声音,面前只有两杯热茶和几瓶凉酒,他甚至,穿的衣服都不那么舒适。此时此刻他既感到错愕又感到一种放松,他想,终于到了。看看他会说什么吧。无论他说什么,姜玄想,无论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无论选择我还是推开我,我都听着。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真的爱他,即使,即使在半小时前他还心中忐忑,不知道陈林去找谭季明做什么,但此刻他突然觉得无所谓了。这都是过程,过程对他而言终于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终于要走到结果了,哪怕他曾经如此笃定、如此确信,他一定是那个结果,但此刻他才发现之前的感觉不过自欺欺人,他从未笃定,他并不知道陈林会选择谁,或许有第三种选择呢,谁知道呢,他想,之前那么在意过程、在意对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举动、每一次短信的震动、每一次电话的铃声、每一次深夜里的回吻、每一次清晨送他离开的挥手,都不过是因为不确定,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惧,他居然这么蠢,此刻才发现,他是这样的期待陈林的一句话,一句结果,陈林是他感情命运的判官,他的一句话就是他爱情的轴心,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再无其他。
陈林看着姜玄轻轻点了点头,他才松开按住姜玄大腿的手。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捏紧了那个东西。然后他站起身,绕过茶几,走到姜玄面前,随即站定。
他迫使自己僵着声音,维持着平时那种自然的样子——但显然失败了。他听到自己声音里不住颤抖的音调,他说:“我送你一样东西。”
他看着姜玄错愕地抬起头来看他,问他:“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陈林看着他瞪大眼睛的样子,忍不住弯下腰,轻轻在他额角印了一吻,然后牵起姜玄的手,蹲在他面前。陈林想,真的是和姜玄呆在一起太久了,甚至忍不住沾染了对方的习惯了。但他并不在意这个,他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拿出那个小小的盒子,上面缠着的绸带都被他压扁了,看起来有点丑。但他还是很小心的捧在手里。
他拉起姜玄的双手,摊平,然后把那个盒子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陈林捏着姜玄的双手,低下头,在他指尖轻轻吻了一下,低着头说:“你看看它。”
说完他抬起头,盯着姜玄的双眼,轻轻把绸带扯开,掀开了盖子——
那是一把钥匙,带着新打磨出来的光泽和尖锐的棱角。静静躺在那个盒子里。
陈林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对姜玄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
姜玄当然知道。他进过陈林家许多次,看着他无数次掏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打开自己出租房的门,开门之后,是陈林家深蓝色的脚垫,总是很干净,旁边会立着一个鞋柜,鞋柜最上方摆着一个玻璃碗,然后陈林会把那把钥匙松开,让它回到钥匙圈挂着的那些中,然后一起被扔进玻璃碗里,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姜玄见过很多次这把钥匙,看起来像这个城市无数房门上配备的那把一样,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但是姜玄就是知道是那把钥匙,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得到的那把钥匙。
姜玄手上捧着那个盒子,那盒子很轻很轻,但是此刻坠在他手心里,他只觉得很重很重。他忍不住心中酸涩、脑中突突直响,他抬起头来,看到陈林正温柔的注视着他——
那目光如此温和,笼罩在他身上。这一瞬,仿佛一切的付出都拥有了意义,那些翻山越岭、穿过荆棘的等待,那些逆流而上、风雨如晦的守候,那些午夜梦回、兜兜转转的自扰,在此刻都终于有了回报,他终于得到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他看着陈林,没有笑,也没有哭,他僵着脸,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他眨了眨眼镜,又闭上,然后弯下腰,向前凑过去,寻到陈林的额头,轻轻吻了吻。
他想起那首歌的结尾,是这样唱的:
当张开中的新世界藏著了我跟你
不信不能我终有一天支配你的心情
亲爱的人我知你心中必有罅隙
陈林轻轻回吻他的嘴唇,又问他:“你喜欢吗?”姜玄低声喃喃道:“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