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琢磨着,道:“如果是的话,小秦就不觉得自己嫌疑最大吗?你看,关于包装袋反复加热会释放塑料微颗粒的问题,是他三番两次提的,如果他和自媒体勾结,特地提供这样的角度,那他逃得了干系吗?”
宁卓沉吟着:“当然他不会直接出面,他们都不用直接出面,找别人办就是了。”
他非常烦恼,却又找不到头绪。他入主预制菜中心以来,三番两次出问题,他总觉得是王旭搞鬼,但证据呢?
林越问为什麽要把小秦叫回来,宁卓说,实话和你说吧,这是老太太的主意,先安抚小秦,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然後在工作中慢慢挑他的刺儿,找个岔子开了他。这样就不是公司因为要进军预制菜而对老员工痛下杀手,逼他们走绝路,而是他“不胜任转型後的工作岗位,知难而退”。
他笑道:“老太太说了,你有饥饿感,这是好事,但不能太着急,该慢下来的时候要慢。”
林越也不知道为什麽,宁卓要和她说这种话。总之门一关,他突然又显得很“自已人”,和她掏心掏肺的。也许对他而言,切换根本不是难事。或者他没有切换,只要不把一个人放在心上,他就可以这样自然地对待她。想起来了,就过问两句;想不起来的时候,在眼前都看不见,一切全是她过度解读罢了。
宁卓又问昨天搬家怎麽样了,林越说还行吧,能解决。他这样忽冷忽热让她很苦恼,她不想和他说太多自己的事,决心从此要和他拉开距离。但他继续追问:“分手了?”
林越含糊其词:“嗯。”
宁卓探究的眼神看着她,林越实在糊弄不过,擡头看着他。
他眉眼弯了起来:“非常好。”
林越本来已斩钉截铁地下了决心,却笑了。那决心一瞬间就又动摇了,也许因为他又开始关心她了吧。她进而想到一个可能性,昨天因为当着王如薇的面,他不方便关心她。其实作为一个上司,看到下属大包小包的,问一句发生什麽了,很正常,而他特地视而不见,这反而不正常。那点不正常是什麽呢?她心里有点小雀跃。两人对视,一时无话,林越又觉得空气中有微妙的东西在流动了。
宁卓也许是意识到他那句话有歧义,又道:“我是说,以後专心搞事业吧,只有事业是最可靠的。老太太关于品牌营销的思路是对的,我们必须定期有大动作,下一次直播,老太太宣布全纸包装,想必又能轰动一次。你作为她的助理主播,又能一起出风头了。”
他总是给她机会,总是为她的事业着想,可见她在他心里的确有着不一样的份量分量。她不该在他心中有这样的分量,因为这很丑恶,还危险。可这“丑恶”和“危险”为什麽让她一阵阵悸动呢?尤其他怕她误会,还特地解释,他也在克制,他也知道这不应该。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不应该”总是让人们特别受用。不应该的时刻积累多了,就会变成应该。
有人敲门,宁卓并未立刻回应。直到声音再次响起,才说请进。进来的是小秦,他居然是来辞职的,两人大感惊讶。
小秦道:“我要走了。走之前有些话想和宁总说,从前打过你,对不起。後来又闹了自杀那一出,其实也不是我本意。总之我不想再趟这道浑水,我只是想凭着手艺养家糊口,以後所有的事情都和我没关系了。”
宁卓道:“那你以後去哪里呢?”
小秦道:“我师父盘了个小馆子,叫我一起做。馆子不大,就六张桌子,保证每一道菜都是亲手做的。我不相信我们厨师十几年的手艺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去给工厂的流水线打下手,我不相信中餐是你们这种做法。”
小秦说到这里,挺直腰,瞪起眼睛,声音和表情都变得坚决一些,宣战一般:“我们要在馆子外面树一个大大的手写牌子:‘拒绝预制菜,全部新鲜食材,手工当日现做’。”
他微微冷笑,等着宁卓反戈一击。但宁卓想了想,点了点头,道:“祝你和你师父生意兴隆,我也相信这类私家小馆一定会越来越受欢迎。”
小秦一拳落空,有些意外,怔了一下,点点头走了。两人一时沉默,这人真有意思,一根筋。宁卓自言自语:“倒是小看了这个人。”
林越又开始晕天黑地地工作,四处联系纸制包装生産商,调试各种规格和参数,调整成本。雪华终于选定了一个出租房,那房位置丶大小丶价格都很不错,就是上一任租客走了之後,留下一些杂物,屋里比较脏。雪华本来想自己收拾的,但时间上和她的档期冲突了,每个单子都是服务了好几个月的固定客户,到点了都等着她上门服务,她不想失信,又着急搬进去,毕竟宾馆一天七百呢。
不得已,雪华请了同为家政的同事来开荒。当她和林越说时,林越放声大笑。雪华也笑了,道:“其实我也很想找个家政给咱俩做饭呢。吃现成饭是什麽滋味儿,我一次没尝过。”
林越道:“没问题,妈,哪天咱们请你同事给咱俩做饭。”
雪华却又道:“得了吧,我们公司做饭的,谁的手艺也没有我好,这可是雇主们一条一条的评价证明的。”
林越说:“那我做给你吃。”
雪华又故意说:“你的手艺我教的,我想吃别人做的。”
林越趁机说:“不然让爸来北京玩,叫他做给咱们吃。”
雪华不说话了,岔开话头。林越暗叹,她多麽希望父母和好。
开了荒,雪华先把林越的行李搬进去,又抽空去小村搬家。住了一段时间繁华街区的宾馆後,再来到这废墟包围的小村,雪华已经不适应了,目及之处,无不破败凌乱,不由生出一些庆幸和後怕。人就是这样,久居鲍肆,不觉其臭。但如果还要在这里住,雪华就会合理化这破败凌乱为“亲切接地气”了。
走向出租屋的院子时,雪华看到路边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卖菜,塑料布上摊着一小堆长得歪七扭八的黄瓜和几小把长豇豆。这老人是太穷了,才连村里的菜市场的摊位费都舍不得交,只能蹲在路边卖这一点自家种的蔬菜。雪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卖菜的情形了,蹲下问菜价。老太太道:“黄瓜豆角都是一块钱一斤。”
这些菜加起来,估计也就卖个十来块钱,但这钱也许对老太太来说非常重要。未来这村拆迁了,宅基地并田地一起被征用,她连这十块钱也赚不到了。农村许多老人就是这样,家里也许会有大笔收入,但不归她们支配,只能靠一些自种的蔬果换点钱用。时代飞驰而过,总有一些被甩下来的人掉到了缝隙里,比如雪华自己就是,幸好她在慢慢往上爬。
雪华动了恻隐之心,把菜全包圆了,给了老太太十五块钱。老太太惊喜又有点怀疑,怀疑雪华不过是可怜自己。
雪华道:“这种自家种的菜味道好,我买来腌咸菜呢。”
老太太这才信了,微笑目送雪华离去。
雪华没有骗老太太,她真的要腌咸菜。从前住在村子里,她并不觉得那是可以腌咸菜的地方,现在这一室一厅虽也是租的,却正式得多,是在未来的终极稳定与过往的颠沛流离中暂得的一小段安宁。虽然不多,已足以让她有了腌咸菜的心情。没错,腌咸菜也需要心情。
她把黄瓜削了皮,切成段,生抽丶冰糖丶醋烧开晾凉,把瓜段丶姜片和蒜放进乐扣盒里,将酱汁倒进去。这样泡一夜,就是爽口的小咸菜。再洗净一个吃空的黄桃罐头玻璃瓶,把豆角放进去,加入网上买的泡菜发酵菌,准备做成泡菜。做这一切的时候,雪华心头宁静。真好,生活回来了。
她把玻璃瓶放到阴面的阳台,每天看一眼。那里面封存了小村最後的记忆,是流离生涯的一小片标本,提醒着她,不要忘记曾经过过什麽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