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都诧异,为何会有如此具象的画面?
难道是那衬衣?
这不是寻常牌子,而是英国一家以绅士童装闻名的品牌,标志性的双拐杖交叉,悬空的黑色礼帽,构成右胸口袋的刺绣徽章。
还是他洗得乾净柔软的额发?
那样童稚单纯的脸,怎麽会丶怎麽会——
关於闻希的背调,清晰地写明:父母早亡,兄长拉扯长大。
幼年患病,常居医院。
那是她,不曾意会丶无法意会,属於另一个世界的人生。
拥有这样人生,这样充满消毒水丶蓝色口罩丶灰白大褂,绝望到没有未来的人生的孩子,缘何会露出不谙世事,天真明媚的笑?
眼前瘦骨棱棱的小男孩,更符合背调黑白行文中的刻板形象。
瘦,是她对他最为直观的第一眼印象。
她目光难得无措,从他因为疾病而面黄肌瘦的面颊扫过,错愕地落在他吊着留置针的手背。
手背皮肤不正常地鼓胀,青色血管和筋骨嶙峋,像要挣脱薄薄的一张皮肤。
最後,她仿佛被某种虚无的力量定住了,久久地凝定他的左腿。
没有。
空荡荡的蓝色裤管,暑热消散的晚风游走,吹起无力而茫然的弧度。
不知过了许久。
「对不起。」他微弱地提了提乾裂苍白的唇角,怯弱地笑:「是我认错人了。」
宋昭宁望向他身後,推着轮椅的护工,声音莫名地哽了。
「不。」
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小男孩摇摇欲坠的心旌重新竖稳,他那双微微湿润的丶仿佛克制什麽情绪丶黑白分明的双眼,流露无法掩饰的高兴。
宋昭宁把声音落得很轻:「你没认错人。」
小男孩搭着轮椅控制台的手指蓦然蜷缩,他舔了舔下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他年纪不大,生病多年,和社会脱节严重,不知道成年人的久别重逢总冠冕堂皇。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却又担心她因为耐心告罄而走远,话语抢出唇齿,他磕绊地说:「昭昭姐姐……你丶你过得还好吗?」
宋昭宁不是听不出他语气中微妙的停顿。
在昭昭姐姐的後面,应该还有一句话。
提步时,裙摆柔和荡漾,如世界上最明净纯粹的海。
她蹲在小男孩身前,将他戴得歪了些的针线帽拢正,露出和闻也极为相似的眉眼。
「我很好。」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可不知为何,闻希听得出她尾音不受控的轻颤。
就像某种,深重而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很好。」
宋昭宁又重复一遍,她屈起手指,指尖似有若无的馨香,医院统一批发的廉价洗手液,粗糙滥制的人工香精,闻希怔了片刻,想起很多年前。
那真是很多年前了。
闻希被顾正清带到宋家时,只有四岁,半记事半懵懂的年纪。
或许是因为父母双亡,过早经历众叛亲离,闻希远比寻常四岁小孩懂事。
他对宋家的第一印象,不是城堡似的庄园,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场,也不是为了迎接女主人再婚而举办的盛大晚宴。
而是宋昭宁。
公主般,众星捧月的宋昭宁。
来之前,顾正清事先提过这位大小姐,或许会有一点儿不好相处。没关系麽,她是豪门背景的出身,她自有骄矜和傲气的底气。
但最後,他笑着揉了揉闻希的头发:「昭昭只是面冷心热。其实是个特别心软的小女孩儿。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顾正清不说谎。
很长一段时间里,宋昭宁对他极好。
她性子其实冷淡,待人接物固有界限,奈何礼仪教养生不出怠慢。
那时候他不过丁点大,也分不出什麽叫真心,什麽叫敷衍。
顾正清忙於生意,哥哥闻也在外走读,唯有私立国际初中的宋昭宁记得他生日。
橱窗里展示的华美蛋糕,绝对貌美,售价惊人,闻希只在华而不实的悬浮偶像剧见过。
但宋昭宁说:「许愿。我替你点蜡烛。」
他收着宋昭宁的好,一点一滴,不舍得弄丢,不舍得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