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自责,是敌人本来就狡猾。”谢瓒送上了一句根本算不上宽慰的宽慰,“但凡是人,都有在阴沟里翻船的时刻。”
“我没做任何,为何自责?”沈莺歌忽然觉得奇妙又搞笑,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嘴角情不自禁翘起来:“谢某人,你後半句是在自嘲吗?”
毕竟,他今夜不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等着谢瓒驳回来,谁知他好整以暇地凝视她一眼,削薄的唇勾起一抹轻微弧度:“你笑了。”
“不论是以前还是刚刚打照面,你一直很少笑。”
沈莺歌即刻憋起嘴角,矢口否认:“我没笑。”
两人对峙之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清的蒙昧,又开始在干燥的空气里野蛮滋长。
沈莺歌撇开视线,冷冷轻咳一声:“你还是把身上的伤口都处理一下罢,否则没等着天亮,血流光了,届时我懒得给你收尸。”
说完,就真的要走了,腕子被他拽住不让走,沈莺歌挑了挑黛眉:“又怎麽?”
烛火摇红,如吮饱了墨纸的工笔,将两人的影子描摹在舱壁上。
船身遇着风浪忽地颠簸一下,沈莺歌是立着的,没立稳,身体摇摇欲坠,谢瓒见状,沉默地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拉至身前,满园春色扑了个满怀。
沈莺歌蓦觉谢瓒喘息微微粗沉,她又压到了他身上的伤口,看来他的伤情,远要比她预期的要严峻。
从他身上起来时,他挣脱了他的手,到底将心底的困惑问了出来:“青苍和青朔呢?”
“青苍带着天宿卫去藏有五石散的暗桩硝烟,青朔则去调查向烛底细。”
谢瓒徐徐解开了袍带和外衣,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沈莺歌看到他左胸膛的伤口,旧伤之上添了不少新伤,甚至有一些伤口已经化了脓。
不知是不是腿疾复发的缘故,他搽药的动作没有游刃有馀,额间的冷汗更加密集,脸色苍白若纸,不见一丝血气。
沈莺歌本来是打算撒手不管的,临出门之时,男人心口上化脓的伤创历历在目,她不做点什麽,内心就迈不过那个坎儿。
若是他真的死了,那也不能死在她船上啊!
沈莺歌踅回来,用一条襻带缠住了袖裾,露出两只雪白的手,她从药箱里拣出来一柄剪子,放在烛火上煎烤了好一会儿,须臾,坐在谢瓒的对面,用命令的口吻道:“记着,你欠我一条命。”
谢瓒微微喘息着,垂眸望定近在咫尺的人儿,她光洁的额庭上也渗出了一丝汗,从鬓角垂落下来的一丝发,已被汗渍浸湿黏在颊侧,发丝下露出一截皓白的粉颈,肤如凝脂。一对黛眉很严肃地敛着,眸光倒映着一个完整的他。
他心中某个地方跳动得很厉害,有什麽情绪要顶出来,但又不得不克制压抑住。
沈莺歌不清楚谢瓒在想什麽,她的注意力都在他心口处,在把伤脓挤出来的过程当中,忽听他哑声问道:“现在很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沈莺歌起初没应,直至谢瓒另一只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她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
“怎麽突然问起这个?”沈莺歌没看他,继续清理伤口。
“我想知道,”谢瓒低眉凝着她,“自己到底败给了谁。”
沈莺歌有些忍俊不禁,但理智将嘴角的弧度镇压了下去,故意戳他肺管子道:“你不认识,不用知道。”
“你不说,我怎麽知道不认识。”
话刚落,谢瓒疼得一阵闷哼。
沈莺歌将脓水从他心口上的伤创解出来,一晌撕扯开纱布,包扎在肩膊处,一晌淡撇了他一眼,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沈莺歌包扎好後,拣了一张杌凳,端坐在他对面:“你怎的会有五石散的解药方子?”
她从袖裾里拿出一张洒金笺,平铺开去,晾在谢瓒面前:“这是我刚刚给你包扎时,从袖裾里滑落出来的,我还以为是公文,结果是这个。”
空气岑寂了数秒,案台上的橘橙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晃去。
谢瓒藏在袖裾里的手下意识翻找了一下,发现那张解药方子不见了,他素来自诩运筹帷幄,从没像今朝狼狈得被人接二连三揪住把柄。
沈莺歌语气藏着微妙的试探:“方子是我给罗生堂堂主的,为何会出现在你手上?”
解药方子是写在了独特质地的洒金笺纸上,沈莺歌清晰的记得,自己将这张方子给了顾觅青,顾觅青理所应当会将方子转交给堂主。
谢瓒不答反问:“这个方子是从谁手上得来的?”
“你管不着!”
“既如此,方子出现在我手上这件事,你也管不着。”
沈莺歌牙根儿痒痒,将剩下一半的纱布扔了他满面,起身冷声道:“闭嘴吧,我不想理你,你再说话,我马上把你丢下船喂江鱼。”
谢瓒接住了纱布,识趣地抿嘴不言。
沈莺歌头也不回地出了後舱,她想着等天亮,就把谢瓒送走就可以了。
两人今夜就各自睡在两座舱室里,舱室与舱室之间其实只隔着一道青灰色帘子,若是面对面而卧,能够透过帘子看到对方卧躺时的大致轮廓。
她辗转反侧,怎麽谁也睡不着,他觉察到了她的动静,说:“喜欢堂主?”
沈莺歌:“……”
沈莺歌:“?!”
她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往帘子外的方向撇去一眼。
她发现面颊罕见地滚热了起来,这是一种隐秘心事被猜中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