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园太大了,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很难再和太子偶遇,她便不急了,缓缓游园。士子们互相猜疑对方是微服的太子,空前彬彬有礼,一路都有人冲她友好颔首,她暗自发笑,拐到牡丹园。
如她所料,牡丹园人很少,除了大内侍卫巡查而过,只有不远处的两名园丁各自忙碌,其中一人要将一丛牡丹嫁接到一根手指粗的树干上,笔直地长上去,到顶端才展开饱满的花冠,凉亭一样。她很感兴趣,过去讨教一二。
身後忽传来一声笑:「你在这里。」
少年向光而立,一身雪青色长袍:「想着你一定会来,我一直在找你。」他说着话,想去执她的手,「还没看过今年的荷花吧,走,一起去。」
她一慌,摸到腕间挽着的布兜,往他面前一送,以免被他牵住:「吃粽子。」
话音刚落,她就反应过来,太子哪会随便吃市井食物?忙不迭要收回手,太子却很高兴,拿了一只解开,还赞叹粽叶清香,她就不慌了,让他坐到石凳上慢慢吃,她想看完园丁的劳作。等她把这招学到手了,就能把山谷那片粉白蔷薇请一根枝条回去,花上一两年的时间养成花树,尽量往上长,往院墙外面长,不占院落太多地方。
太子见她观看得细致,问她:「很喜欢这些?」
她羡慕不已:「能在这里当园丁真幸福,三四月间,下点儿小雨,雾蒙蒙的,看梨花看海棠,哪儿都不想去了吧。」
太子瞧着她,温柔说道:「那就来当园丁吧,这儿平时很清净,适合你备考。」
「备考?备什麽考?」她霎时就明白了,太子是把她当成博取功名的读书人了。她语塞,太子又说,「我找人收集近几年来的试题,你想要借阅哪些书,随时说,文渊阁都有。」
忽然就说不出话。太子吃完粽子,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擦拭手,看她的目光很柔和:「我托王公公转达的话,他都告诉你了吧?」
她不能连累那白白胖胖的老头儿,装傻:「哪句?」
太子说:「不论你有没有从你朋友那儿帮我借到书,我都会想办法再和你见面。」
并肩走在花香浮动的小径上,太子不无惋惜:「其实荷花还未到最佳观赏期,但我想见你。」
这是一生当中,听到的第一句情话吧。她的心莫名剧烈地跳起来,情不自禁看太子,太子也在看她,露出一个非常非常害羞的笑容:「一直没想出办法,直到那天在书画院习荷花图,司待诏说起他平生所见,以品园的荷塘为最美,我一下子就松快了。」
她心情复杂,攥紧衣袖,生怕言多必失。太子没有再问起《幽窗记》,想来王公公早用一套说辞对付了他,他只说当他吃到桂花状元糕时,在想,王公公向她透露他真实身份之前,她就为来访者准备了点心,且拒收王公公带去的银两,她,也是真心愿意和他相交吧?
她默然,这少年常年生活在各种谎言中——即便是善意的——才会把萍水相逢的人一点点好意,就看得珍贵,她鼻子发酸,忍不住问:「你以前没吃过吗?」
「以前听都没听过,从《幽窗记》里看到就想吃,但可能很费事,就算了,以後再说。」
「做法很简单,不费事。」
太子苦笑,御厨只按照御医们开出的养生食方准备膳食,不会给他开小灶,万一吃坏了,他们会很惨。大前年,岑贵妃诞下皇子路远航,月子期间想念家乡的银鱼羹,皇子的乳母拗不过,做了一小盅,不想岑贵妃用过不到半个时辰,腹痛如绞,乳母差点被以投毒治罪。所幸查出是虚惊,但乳母仍受了二十杖刑,丢了大半条命。
太子怅惘:「母后告诫过我,不要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就让别人大费周章。」
他铭记在心,但为她破了例。荷叶田田,人潮攘攘,布局盛大,只为成全他和一人相见,她为此动容。太子说,不知为何,刚跟她分开,就恨不得立刻再相见,栖霞路十九号,他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在他的幻想中,无数次去过她家门前,夏天的午後,绿树生烟,他的脚步轻快。
「你亲手做的桂花状元糕,他们挨个为我试毒,才让我吃了两块。」太子咂咂嘴,「但我一块都舍不得给别人吃。」
她扑哧笑了,只有在这时,太子才流露出符合他年龄的稚气来,她鬼使神差道:「你想吃的话,我下次带给你。」
「你来当园丁吧,我让人少给你安排点活计,我来看你也容易些。」
可是,她并非那寒窗苦读的书生司家三郎,而是即将嫁进秦府,成为人妇。她含混道:「我在朋友开的私塾教书,等他找到替代我的人再走。」
满池荷叶寂寂,暮色降临,太子说:「真想跟你到市井里走一走,吃红糖冰粉,烤肉串,粽子要蘸白糖,还要到茶楼听说书,看人捏泥人……书里讲到的所有。」
她再次鼻酸,将来,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江山如画,称孤道寡,她下意识道:「好,我带你去。」
司清德对她和太子这次会面问得详细,她也不瞒他,连太子邀她入品园当园丁都说了:「他好心让我有个舒适的读书环境,还能有收入。」
至於他那句想时时见着她,却决计说不出口,太子把她当男儿,话才讲得亲厚,但父亲难免多想。她自己何尝不是?回味起来,浑身都乏力得很。
司清德叹:「你比你两个哥哥都擅长念书,他们若有你一半聪颖,断不是如今这样。」
她大哥连考三年,勉强中了个举子,靠父亲多方打点,才得以在千里之外的县衙谋了个文书一职;她二哥从小贪玩,十几岁时背上行囊,说要自力更生,到海边做生意,没两年捎回一封家书,他和当地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当了上门女婿,小两口盘了个铺面,卖些海产,日子过得很凑合。
去年年末,二哥带着妻儿回来过年,父亲早想好了要教训他,但一看到三个粉团子般的孙儿孙女,气就消了,让二哥在祖父祖母的灵牌前跪了一宿了事。但不管怎麽说,她两位兄长的前途是父亲的心病,秦家给大少爷秦原捐了官,父亲让她嫁过去,自是打了算盘的,两家相互借力,方可路面顺畅。她在暗中掐住了手心,生怕父亲要她下次再见着太子时,为她大哥说句话。
司清德却只提醒她要慎言:「热乎的东西谁不喜爱?你烤个糕饼,都一堆人眼巴巴地望着,何况太子殿下身居高位。」
她这回深有体会,整个荷花节上,品园侍卫云集,她和太子相处,总有几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太子自嘲过:「我这个储君当得谨慎,想出禁宫都得劳师动众,乾脆就不出去了。」
在司清德的印象中,太子被刺杀过三次,万幸都化险为夷。最惊险的一次是代皇帝祭天,大内高手为保护他,死伤大半,血流成河。这都是明面上的,据传在东宫,也搜出过断魂草和针扎小人之类的蛊咒。
她忆起太子吃粽子时,那几个人冲过来制止,顿觉口燥舌干,可太子当时毫不迟疑就接过,他低头剥粽子,她望见他的脖颈,雪白洁净,似冬日的树枝,一场雪就能摧折它,清脆一响,应声而断。
……刺客们在袭击他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残忍而快意的想像吗?司清德离开後,她独自坐了很久,抬起手,像能闻见指间青翠的汁液。
她从《幽窗记》里看过很多命案,但太子路顺祺,才真切地让她感到,生命是如斯脆弱的事。他为她好,想让她住到安适的地方,又替她的前程作出安排……她想了又想,能回报的惟有一册《幽窗记》吧。
帮太子删减一切血腥暴力和秽乱的字句,手抄一份洁本,会不会能让他避免麻烦?就算被人发觉,告到皇帝处,皇帝一翻,并无不雅之处,处罚也会轻些吧。
原本,她是要讹太子的银两的,竟变成想为他做点儿什麽。她去拿新出的《幽窗记》第四卷,小贩说:「你倒启发我了!你的洁本我要收五本卖卖看!没准大姑娘小媳妇就想买这种!」
她乐了:「我也就给表妹弄一本,拿给你卖,唐简把我告到官衙,我得赔多少钱?」
「新章没交出来,他绝不敢露面。」小贩啧啧叹,「依我看,他写得最入味的,还是怎麽杀人怎麽查,但话说回来,没成家的毛头小伙最爱看别的,嘿嘿,别的。」
她端坐桌前,摘录《幽窗记》,停月缝着布袜,埋怨她:「大好机会又被你错过了!我挑布头时听人说,荷花节起码撮合了四对!个个欢天喜地的,说要请太子殿下当主婚人。」
「太子是不会去的,但他听了会很高兴吧。」她将一沓书稿塞给停月,「这布头拼起来不好看,你帮我誊抄五份,我送你新的。」
停月嘀咕:「说好了要挣钱呢?又瞎花钱。」
「钱,马上就有。」为了改写出一册清清爽爽的洁本,她把前几卷拿出来重温,越看越清晰地发现,疑点丶漏洞和伏笔不少,若再对第五卷作些猜想,编撰成册,会有人看吧?<="<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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