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三)
“自在秋来”地处神都东南的玉茗巷,闹中取静,光看这幽幽竹篁丶清气茶香,怕是很难想象几里外就是煊赫招摇的玄武大街。
竹篁间的侍者似乎早知道王若芙要来,辨认过她腰间那块属于太原王氏的玉佩後,便领她一路由後院的台阶直上顶层。
“自在秋来”建得高,顶楼露台视野开阔,往下是辉煌的玄武石像,往上是明朗的碧海晴天。屋内辟了一方小池,流水声潺潺,盈盈升起白烟。
侍者为她斟茶,是新鲜的湖州紫笋,清香扑鼻。
“劳烦姑娘稍候,贵人即刻就到。”
王若芙凭栏而立,市井繁华丶宫阙巍峨,尽收眼底。她目光穿过两仪门丶越过千秋殿,望向庄严朱墙深处的一座秀丽宫禁。
漆红描金的大门丶种满芙蓉的小池丶香调清雅的院落。春日燕停朱檐,冬日雕栏落白,年年岁岁景致不同,惟有照壁上那只扬颈展翅的青鸾,永远是一副表情丶一个姿态。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曾经是她一生荣耀所在,後来成了她的埋骨之处。
这还是她重活一世第一次亲眼看见昭阳殿。
熟悉的脚步声近了,王若芙听得很清楚,但没有转身。
“数月不见,孤替延庆问一句,女郎安好?”
东风拂过脸颊,王若芙微眯了眼,轻声问:“臣女亦想问殿下,延庆公主安好?”
身後传来萧颂漫不经心的声音:“她当然不好。”
王若芙猝然转身。
萧颂已然步步逼近,他面色冷,声音更冷:“冬狩第一日,崔贵嫔蓄意将原本拦于林内的野狼引到外围,致二皇子重伤,如今已经东窗事发,你觉得延庆还能安好吗?”
他仿佛怜悯般看着她:“延庆自身难保,她帮不了楼凌。是东宫以临华台的名义勒令楼府暂时消停。”
王若芙顷刻间变了脸色,“蓄意”丶“东窗事发”几个字颠来倒去在她耳边回响。
蓄意……二皇子重伤,竟是崔贵嫔刻意设计的一场戏!
因冬狩是萧颂主理,倘若出了什麽变故,一应罪责都在萧颂身上。
所以崔贵嫔不惜重伤亲子,也要将这个黑锅扣到他头上。
她前世只知崔後与崔妃不和,但到她入东宫时,已是皇後一家独大,贵嫔所出的二皇子在萧颂面前丝毫没有竞争之力。萧子声就是毫无异议的国朝继承者。
贵嫔失势,竟是自食恶果。
那延庆……延庆或许能撑过这一阵,待风波渐渐平息後——王若芙记得的,前世她仍是帝女,并未受重罚。
可是楼凌已经等不了了。
王若芙一息之间闪过无数念头,末了,一切止于那夜小凤凰山的帐内,楼凌横剑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她仰视萧颂,每一个字都从喉间艰难溢出来,竭力忍着颤抖:“你早知道……延庆救不了楼凌,你早知道……最後我还是要来求你……”
所以他只留下一句,山穷水尽时。
原来当真是山穷水尽,除了乞求萧子声施恩庇护,她竟找不到别的办法。
萧颂低眉,目光淡淡地落到她身上,不发一言。
王若芙退後半步,後背靠上栏杆,整个人似要仰倒下去。
她直直盯着他,“好啊,我求你,帮楼凌离开洛阳。”
萧颂终于舍得开口:“可以。”
他一伸手将她从露台拽进屋内,纱帘簌簌落下来。王若芙狠狠拂开他的手,广袖垂落进冰冷的流水。
萧颂走近了,而她退无可退。
他凝视着她,徐徐道:“我有几个问题,你坦白回答我,我保楼凌无恙。”
王若芙目光散了,眼前只剩模糊的光影,她机械般回:“……什麽?”
萧颂食指勾过她一缕头发,动作暧昧,他神色却并不狎昵,倒更像威胁与警告。
王若芙被他拽着头发,寸步不得挪动,只能听他一字一句问:“那日在帐中,你说‘我害死了你’,是为什麽?”
王若芙指尖微颤。她慢慢聚焦看向萧颂的脸,这样熟悉的眉眼,冷得没有一点人情味,如万尺寒潭,靠近了,就一定会溺进去。
他从来就没变,年少时就是一具冷冰冰的银甲,是一身肃穆的龙纹苍袍。
你要我怎麽同你说呢?王若芙幽幽地想,说未来的皇帝陛下,杀死了我的母亲,将我的妹妹送上远嫁北疆的马车,最後把我也逼死了。
多少滔天的血仇啊,但王若芙一句都不能说,她只是直视萧颂,眼眶泛着惨烈的红:
“你就当我,信口胡说罢。”
萧颂低下头,靠她更近,王若芙下意识浑身一颤,侧头避开。
他低声道:“你早就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