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看着干干净净的少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李奕,我对不起你……”
李奕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他的脸变得冰冷坚硬,他木然地离开冯雪。
冯雪想伸手拉住李奕,可根本追不上李奕,只能看着李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冯雪忽然惊醒,“李奕……”她猛地从床榻上惊起,四下张望,想要捕捉到李奕的踪影。
林绣正在她身边侍疾,见她醒了,连忙按住冯雪,“太後娘娘,您怎麽了?”
冯雪听到林绣的声音,捉住林绣的手,惶惶然的样子,“李奕,李奕,他在哪里?”
林绣张张口,声音艰涩,“李家所有男子都死了,李奕,李奕他死了。”
冯雪终于安静下来,愣愣地望着甘泉殿门口的方向。
天早就黑下来了,林绣点了一盏宫灯,宫灯发出莹莹的暖光,可冯雪的身体还是冷极了。
冯雪双手抱着自己膝盖,无助地像个小女孩般,林绣握住她的手,开口,“太後娘娘,李奕的母亲李夫人和李家的家眷都入宫了,现下在浣衣局做工。我想着等李家的事情风头过去了,把她们调去清闲些的地方,她们从前养尊处优惯了,只怕做不来那些苦活累活儿。”
林绣说李奕的亲人时,冯雪的神色终于有了些松动,李奕已经死了,冯雪不能让他的家人再有事了。
冯雪终于恢复了一点平日的理智,“按你说的办,不要让别人伤害她们。”
冯雪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麽,“林尚书,你见到李敷的妻子梁青慧,你不生气麽?怎麽还来帮她?”
林绣摇了摇头,“从前的事,与梁青慧无关。当年李敷的父亲高平宣王李顺骤然死在战场上,李家在朝堂上後继无人,急需和其他高门联姻巩固势力。就凭这一点,李敷当年就不会也不能娶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不娶梁青慧,也会娶其她高门贵女。况且……我也不愿意嫁给他,不单因为我当时视若亲妹的孙棠爱慕李敷,更因为李夫人是个极厉害的贵妇人,她不会同意我嫁进李家做宗妇,而我在宫里过得很不错。在宫里,我可以做我自己,可以发挥我的价值,我能为皇後草拟诏书,甚至能参与政事,我不愿意留在李家的後宅生儿育女,一辈子为了争夺男人的宠爱而蹉跎人生,那样我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我认为李敷也不会爱那时的我。”
冯雪听得入神,其实她当初和林绣有同样的顾虑,只是当时情浓,不惧千难万险。不过後来造化弄人,她最终还是没能嫁给李奕。
林绣今天既有安慰冯雪的心情,但心中也有李敷被冤杀的痛苦,她今日格外健谈,“太後,你知道麽?时至今日,我仍然爱李敷,但我不想和他一起生活,你还记得麽?那年你和我还有萧沅被抓进大牢,萧沅为了你我,触柱而亡。後来,咱们只被判处服杂役。孙棠居然那麽轻易地放过了我们,你没好奇过麽?孙棠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居然没到杂役房找咱们得麻烦。我出来之後,才知道是李敷帮了我们。”
冯雪看向林绣,她忽然觉得面前的林绣虽然没有满目悲切,但她的心一定和自己一样千疮百孔。
林绣深爱李敷,即使他们没有缘分做夫妻。
李敷被冤杀,林绣怎麽会不伤心呢?
也许是夜里的风冰凉凉的,冯雪突然有了对人倾诉的冲动。
冯雪对林绣说,“你知道吗?李奕曾经对我说过,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就是马革裹尸还。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为国而死。李奕可以死,他可以死于战场上为国而战,为国尽忠。後世人会如何揣测他,他们会说他是太後的男宠?他们怎麽能这样说他呢?他是一个将军,他曾经护过这个国家的百姓。他是赵郡李家的嫡出第三子,年少就有令名。他怎麽能以这样不光彩的身份死去呢?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林绣告诉冯雪,“那不要让他白白死去。”
冯雪紧紧的抱住林尚书,“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林绣轻声说,“那你千万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天午夜,没有风光无限的太後和高位女官林绣,只有两个失去心爱之人的女子在寒凉的夜里互相依偎。
“过两日,待我身体好些,我要见李家的女眷。”冯雪对着林绣说。
林绣点点头,她心里很欣慰。冯雪会这麽说,就意味着她已经振作起来了,而冯雪是林绣有生以来,见过的有勇气,最有魄力的女子。
冯雪站在那里就叫人心安,冯雪也许自己并不知道,她的气质十分像善化寺大吉祥功德天的神女,宝相庄严,神情慈和,身上带着接近于神性的悲悯,叫人信服,也叫人臣服。
*
林绣带着李家的女眷进了甘泉殿侧殿,冯雪正在那里等着她们。
李家的女眷只有李敷的妻子梁青慧和李夫人来了,她们跪倒在冯雪面前。
冯雪仔细地打量她们,她们才到浣衣局几日啊,眼睛黯淡下来,神态也没有了原来那种深入骨子里的自信骄傲。
失去了李家的庇护,她们就像失去了活水和主人投喂的锦鲤,再也保持不了原来光鲜亮丽的样貌。
冯雪只是在心里稍稍诧异了一瞬,就理解了梁青慧和李夫人为什麽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也是,浣衣局那里的每个宫人都神情麻木,眼神空洞,见不到未来的人怎麽可能眼神里有光亮?
浣衣局是什麽样的,那里的人是什麽样的,这是冯雪小时候就知道的事情,冯雪在很小的时候就早已见识到了世界的残酷。
李夫人见到冯雪,原本麻木的脸涌上一股怒气,她冲向冯雪,却被宫人拦下,殿中武士狠狠给了她一脚,“大胆贱奴,竟敢伤害太後娘娘。”
李夫人跪倒在地上,梁青慧扶住她,连连叩头,“太後娘娘凤体贵重,千万别跟我们这些贱奴计较,不值当。婆母她只是失去至亲,情绪太过激动,请太後娘娘赎罪。”
刚才的事都在一瞬间,冯雪无意怪罪李夫人,“我没打算和你们计较,等下谈完事,就找个太医给你婆母医病。”
听到冯雪说找人给她医病,李夫人脸上又露出从前那种倨傲的神情。
看到这个表情,冯雪仿佛又看到曾经的李夫人,雍容华贵,李夫人坐在主位上,高高在上地和冯雪说,冯雪和李奕并不般配,让冯雪另觅良缘。
冯雪从凤座上起身,她走到李夫人身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敢恨杀了李家全家的皇帝,却敢恨我,你真是个懦夫。你恨我也好,你怨我也罢,一切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的这些仇恨再多叶于事无补。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只需要看着,看着我亲手为李奕报仇。”
李夫人的眼睛猩红,带着仇恨的眼睛发亮,她被冯雪戳中了心思,心中的怒火更胜。
她不敢去恨杀掉李家满门的皇帝,她知道皇帝擡手就可以杀掉她。但李夫人知道冯雪不会杀她,于是敢和冯雪发怒,把失去亲人的痛苦都发泄到冯雪身上,甚至想要攻击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