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晋江首发三郎。
京畿之中,一夜被屠四百馀人。即便蔺稷已经提前做了部署,譬如数日前以视察为由调令内史杨云前往城郊安河县,所以杨云同一衆亲信当夜是死在了城外。再譬如各点位不分昼夜的监控,得令便一招屠之,聚尸出城。可谓将影响和时间都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内。但到底不可能半点风浪都没有,毕竟以九卿之一的内史为中心展开,所涉及的人员有接近三成乃官眷或乡绅人家。
翌日起,京兆尹丶廷尉处便皆有人前往报官,卷宗慢慢堆起。後来又接到了安河县长史传来杨云的死讯。
如此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根据致命伤口的刀法招式丶现场凶手留下的证据,以及扯出了细作王氏,故而将这一切都推到了卫泰身上。
数日後,洛阳城中的话风慢慢凝成一股,即卫泰不满天子赐封蔺稷为冀州侯领冀州事这一举措,遂调动原本潜伏在洛阳城中的暗探实施挑衅。
隋棠在後院,自然也听得一些。
午後日光极盛,庭院里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馨香四溢。隋棠坐在东侧间临窗榻上,窗牖半开,一边认字,一边听梅节讲述外面的事。
隋棠记忆好,书读得不错。承明已经开始教她识字。
原有专门教导盲人识字的方法,一种是口诀心法记忆,唤作“无字句”;一种是摸点识文。
“无字句”心法是考虑到盲人无法看文字,只能依靠听力来学习。其本质乃通过口诀记忆并回忆笔画,进而想象出文字的形状和结构。
摸点识字其实就是一种专为盲人设计的文字,通过触觉感知相关字符。以“方”为单位,每“方”由六个点组成,通过不同的点位排列来表示不同的字符。如此文字便由若干个“方”组成。(1)
青台之中藏有各种书籍,寻这两类并不难。但是蔺稷考虑到隋棠是後天意外导致失明,来日也会痊愈,且生活在常人之间,而非与盲人群居,如此两种方法都不适合她。便让承明再想想办法。
于是承明想了一个最直接的法子,将《训纂篇》中两千馀常用字全部用木片雕刻出来,供以隋棠触摸。隋棠失明之前原就已经识得一些字,对字的结构和笔顺都有基础的认知,如此学起来事半功倍。
每个字皆手掌大写,钱币厚度,字体是选择的是隶书。承明将这些字放大後,隶书的特点也就更为明显。横平竖直,挑捺左右舒展,横画时有向下方微凹,呈两头高丶中间低状。整体结构扁平丶布白匀称丶精巧平整。隋棠触摸起来感受力更强,于脑中成像也更快。
今个晌午得来的,一共装了四个漆木箱子。侍女搬来费力,她也不传侍卫来抗,直径让套了马车运回长泽堂。
马车走不得九曲长廊,只能从宽敞的道上过。途径政事堂书房後门时,正好被凭窗而立的蔺稷看到。
蔺稷原是知道承明送字来,恰逢他今日事少,本想待隋棠课毕,便去接她顺道把箱子搬回去。结果人家如此阵仗,压根没他用武之地。连午膳都用得匆匆,丢了碗盏便跑去摆弄那些个木字。
这会还在用心摸学。
她从摊开的百馀张木字中,来回择取,终于摸出两字,然後在桌上书写。
“卫丶骄。”
梅节认得这两字,看隋棠只摸过一遍便书写得正确熟练,丝毫没有多笔少划,不禁出口赞叹。
“泰,安也丶稳也;骄,自满也。”隋棠道,“这两字孤早先便认得,所以不稀奇。”
“这两字有何意义吗?婢子瞧殿下在这一堆木字里摸索许久,方择出了它们。”
“泰,乃卫泰之泰也。卫泰,字不骄。”
隋棠摸着那两木字,想起当年临到她让出王宫避居漳河,知天命的将军身上已经少了早年的焦躁狂妄,将一身武将杀伐之气收敛得干干净净。头戴纶巾,身着儒袍,若非那双朝她作揖的手布满粗茧,刀痕剑疤交错,任谁都会觉得是个和善可亲的教书先生。
他三拒邺城王宫,三留帝国公主。公主出城离去之日,他更是仰天泪流,哽咽不舍,道是有负先皇所托,一派诚挚又愧疚的忠君之态。
然而,隋棠见识过他昔年面目,并非如此。
彼时面目彼时名。
“卫泰本名并不是泰字,择此字为名乃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那是先帝在时。”梅节似想起些什麽的,惊道,“十年前,是丶那是厉帝十五年!”
厉帝十五年,长安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太师范洪乱政,十三路诸侯入京勤王。东谷军主帅蔺雍击杀范洪,名震四野。
第二件事,蔺雍携东谷军庆贺之际,骄傲自得,大意轻心,为紧随而来的冀州牧卫泰伏击暗杀,与其长子殒命于长安。後次子蔺稷携暗子南下,奇兵突袭卫泰。卫泰大败,蔺稷一战成名。
这两件事中,无论是战死的蔺雍还是战败的卫泰,都是用兵骄态之故。遂卫泰回去冀州,更“泰”字为名,择“无骄”为字,意在时刻告诫自己遇事需泰然处之,不可骄傲自满,所行所言更需多思多虑,戒骄戒躁。
“卫泰今岁五十又五,十年前历经大起大落,做此更名表态,十年来谨守此训。若说他为改变当今十三州的格局孤注一掷抢夺鹳流湖,孤信;若说为破坏天家和蔺稷的联姻而派人行刺孤,孤也信;但说是为了发泄天子赐封蔺稷之举的不满,就派潜伏在洛阳城内的暗子屠杀官员百姓,孤是半点不信。”
隋棠丢下木字,从梅节手中接过茶盏,“且当是卫泰所为,那外间可有说杀人者去哪了?”
“大约跑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则都死了,那些尸体分不清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反正都在乱葬岗被烧了。”梅节想了想,继续道,“司空和三司都派人查了,摸排了三四遍呢,没有可疑人了。再说——
梅节四下扫过,“这样大的事,按司空的做派,凡有可疑定然全处决了。没找到,便是卫泰的丶不管是不是卫泰,反正这一支藏在洛阳城许久的暗探被摧毁不存在了。”
“所以啊,为发泄一口气就要赔上一支暗探。暗探宝贵,潜入更是艰难,卫泰痛定思痛之人,不会这般冲动。”
梅节看着自己公主,欣慰她的敏锐,低眉浅浅而笑。
“四百馀人,妇孺老幼皆存,太残忍了。”隋棠一想这事,便觉胸口闷堵,只叹了口气打乱木字,重新摸来自学,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殿下莫再忧思了,下月初一老夫人请了相交要好的一些女眷前往白马寺上香,咱们给那些逝者多祈祈福,望他们早生极乐,来世富贵平安。”
隋棠手中恰巧摸来一个“安”字,顿下缓了半晌,含笑应过。
*
政事堂中晌午散会後,下午过来的只有寥寥几人。
首先是从金城丶武都丶扶风回来的属臣,汇报了三地动手後的境况。因为三处地界处决人数加起来不足三百人,又是在如此世道中,制造成意外而亡,是故反应都在可控范围内,没有散播太大。
这三人离开後,进来的是郑熙和蒙辉,确定十馀日过去,总共四轮摸排,卫泰和邬悯的暗探已经彻底清除,即便还有旁人的细作潜伏其中,四百馀人杀鸡儆猴之泰,也足矣让他们全部进入休眠状态。结合三司的意思,可以正常开放街道,恢复百姓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