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在她耳边解释,“前衙事务突发,忙了些,今日才松泛一点,让殿下受惊了。”
顿了顿,他又安慰,“外头的风声很快也会转了,钱斌罪该万死。”
隋棠点点头。
然脑袋在他双掌中,除了蹭上更多的茧子,根本动弹不了。只得由他所控,脖颈後仰,面容轻擡。
一双埋在层层青丝叠累的鬟髻中的梅花点珠对梳,发出冷金色的光。垂下的珠玉流苏轻轻打晃,泠泠作响。
这个姿势两两相对,四目相视。
按理可以看见他的眼睛,他的面庞,他的样子。
隋棠在这一刻骤生遗憾,她还不知道他长得是何模样。
于是又生出期许,等眼睛治好了,定要好好看看他。
这样的念头升起,她的後背顿起一阵寒意,人往後缩了缩。
呼吸变得急促,撑在两侧的双手捏紧了袖沿,因生出如此念想而对自己鄙夷,因眼前逐渐覆压下来的黑影而紧张,她仍欲後退却被他撑住背脊。
毡檀香馥郁,携带着他的鼻息和呼吸,是他在俯首。黑影越来越近,属于他的气息越来越浓,就要肌肤相触。终因一个声音响起,戛然而止。
他抵额触在她眉宇,鼻尖点在一起,掌心托住她後脑,另一只手拂去她残留的泪痕,啓口没有将吻落下去,只低低与她说,
“中贵人来了,臣去。”
他退开一步,脱了外袍盖在她双膝,转身离开。
许久,毡檀香的味道淡去,侍女们推门进来,隋棠才喘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她伸手一点点摸上他的袍子,一直摸到膝盖处,牢牢攥住。
梅节後来说,蔺稷真的去佛堂跪了,中贵人盯了不知多久,反正没有两个时辰,顶着一头汗脚步虚浮地回宫了。之後,便再也没来过。
而当天夜里蔺稷回来长泽堂,还不忘带来六斤金,哄道,“这是补给殿下的半年俸禄,别伤心了。只是接下来臣还有要事,大约还是要留宿书房,不能日日来!”
隋棠捧着沉甸甸的金子,面庞被照得金灿灿,大方地分出一半给他。
……
承明自然不晓得这些。若是知晓,大概也不会那般忧心。
而待他应隋棠所求丶如他尊师一样将有关《锦衣赋》的种种完整细致地讲完,端坐席上的妇人便是如今模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整个过程,承明清晰记得她两次神色陡变的时候。
第一回,是他讲到蔺稷给钱斌的八字评语。
公主原本因久坐有些委下的背脊一下挺得笔直,眉宇间讶然又钦佩,抚掌直呼“妙绝”!
第二回,是他讲到蔺稷以试钱斌一人之才学同时判其馀三位之品性和能力,如此提高时效。
彼时,公主静坐在席,嘴角始终含笑,低垂的双目擡起,扭头隔窗南望。
那里有一条小径,直通政事堂书房後门。
她望了许久。
承明确定,若是她未盲,眼上无帛,当可看见她漂亮的杏眸中,正因一人而莹莹生光,胜过星辰璀璨。
而她在半炷香之前回首,便未再说话,直到此刻终于开口,“老师,孤有一处还是不得解。”
隋棠素指敲过长案,两短一长的间隙,是她和承明约好的暗号。司空府中,她的身旁,或近或远都有监视她的眼睛。
蔺稷待她甚好,但她尚且清醒,也记得因何而来。
承明四下扫过,侍女臣仆都离得甚远,遂持书卷在隋棠对面坐下,话语平和道,“殿下但说无妨!”
“羲和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践功乃成则负青天。这怎麽就不被司空认同了?他怎麽可能不认同?我齐皇室式微已久,他之心思天下皆知。”
隋棠提了一个与钱斌最後一样的问题。
承明一时不曾作答,只沉默看面前妇人。
“是不可说还是无法解释?亦或者我们误会他了?”隋棠缓了缓,“他没有我们想的那样的心思,所以不认同。”
妇人敏锐而聪慧。
“司空的确不认同,但我们也没有误会他。”半晌,承明终于给隋棠答案,亦是钱斌闻姜灏所言後直呼荒唐的答案。
“因为司空不认可的不是钱斌之观点,他不认可的是钱斌对您的态度,将飞未翔。”
隋棠蹙眉,她不理解,就算钱斌说她想飞又飞不起来,又如何呢?
“简单地说,就是司空大人不许钱斌贬低殿下!不许他拿您作筏子!”承明继续解释道,“他以八字批语警告了一次,然钱斌未悟而在青台再行辱殿下之举,所以他必死无疑!”
承明重复尊师的话,“总而言之,钱斌之败,败在只识出司空之志,未识出司空之心。”
“他的心?”
“他心悦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