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灏手中微弱烛火,因受钱斌激动之语丶气息喷呼而左右晃之,几欲灭去。姜灏小心掩护,待它重新旺起,照亮一方天地,方缓缓道,“什麽时机?公主为你所辱低头奏曲之时机,还是公主举琴殴打你之时机?退一步说,那是公主,又不是天子,辱了她又如何?杀了她又如何?只要隋家天子仍在,你在青台曲宴上的所做作为,除了给司空添些不痛不痒的麻烦外,还能作甚?”
“怎无作用?公主受辱则皇室再减,乃我助司空之志大功一件;公主殴我若司空立时杀她,则可借神鬼之说毁皇室名声。如此我纵死也是为司空青云志殉道尔,我将留芳于新的王朝新的史册上!”
姜灏蹲在牢门前,举灯照清他被血迹留痕而斑驳肮脏的面目,沉沉叹息却又庆幸,“所以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为个人声名尔。索幸司空弃你甚早,不曾与你同行!”
他将烛火往钱斌处推进些,起身离开。
“不,不……”钱斌看着地上忽明忽暗就要燃尽的蜡烛,还在挣扎,“羲和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践功乃成则负青天。这怎麽就不被司空认同了?他怎麽可能不认同?齐皇室式微已经难上青天难凌云端,这是事实!”
“是不争的事实!”
他似用尽了一声力气,声嘶力竭後喘息委地,还在痴痴而问。
姜灏终是不忍,转身回首。
“令君……”钱斌气若游丝,“还望丶令君解惑。”
“你原说的不错。毕竟你于中秋宴上,拂君面称病退宴,事後司空也不曾说过什麽。”
“但还有一处,你不曾看清——”
姜灏顿了片刻,重新走向钱斌,用仅两人可听到的声音将话缓缓道出。
钱斌闻後头语,眉心抖跳,僵立不语,直呼荒唐!
“你识出司空之志,却未见司空之心。”姜灏退身与之拉开距离,再度摇首,“也是,妻亡未足周年便纳妾之人,多来难见情意。”
“钱彬才,聪明是好事,但自以为是的聪明容易坏事。”
地上的那盏烛火就要烧到尾,火势已经极其微弱,姜灏叹息离去。
拐出这处牢房,一墙之隔,“纳贤令”中排在钱斌後头的李颂丶赵寅丶汤安三人正恭敬候在这处,见姜灏皆拱手致礼。
“你们如何在此?”
“是司空让我们来的,说听一听令君的审讯,多思多学。”
姜灏望着他们,又回望幽深牢狱,边走边道,“所以,想到了甚?又学到了甚?”
李颂:多做事实,少出风头。
赵寅:遇事当宠辱不惊,不迷心障。
汤安:个人名声贵,贵不过万千民生。
姜灏颔首,“各自回去整理上任卷宗,明日起你们正式入仕。”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停下脚步。
姜灏笑道,“亦是司空所言,你们若对钱斌事之感悟让本官满意,便可提前结束试官时间。”
“多谢令君。”
“谢司空吧,他惜才惜时。”
以钱斌一人的试用,提前结束了其馀三人的试用。如此既确定此三人之品性,又借此给于无声的震慑。
姜灏目送他们离去,回想司空府中年轻的主官,又想太极宫中的少年天子,世事总难全。
而如今出了一个长公主,不知能否让君臣关系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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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廷尉府牢狱中的那盏孤灯慢慢烧尽,晌午的日头就要移上中天。
望烟斋中,今日应长公主所求,承明讲得久些。
他如今的左臂假肢已经装好,深衣广袖掩盖,虽起不了作用但望之与常人无异。面目也已改变,容色昳丽的弱冠郎君化作了普通面貌的青年人,瞧着约莫三十出头,儒雅温厚。
他话少,但心很细。
譬如这段时日没有开枯燥的啓蒙课,而是给隋棠讲了可以自娱互赏的“诗词歌赋”的创作。为的是之前青台事件,到底她自己也染了血,鲜血黏腻,女郎都是洁净养在闺楼,甚少沾得此等事,他怕她多思惶恐,遂寻了这些课程激她兴趣,分她心思。今日本来要讲的便是最後一项,“赋”的特点和“作赋”的要求。
承明备下了一些经典的长短赋,欲读给隋棠听。
却不料隋棠道,“既讲赋,不若谈谈近来名气最大的《锦衣赋》吧,孤原有不解之处,想要请教老师。”
虽前两日,承明便隐约觉得她心情不错,并没有受太多影响。然直到此刻承明才确定又惊讶,她根本没有囿于青台之事,竟是如此从容提之。
“老师,怎麽不说话?”隋棠跽坐在席,晌午阳光透过闭合的六菱花窗洒在她身上,斑斑驳驳,明晦交错。
许是日光晃眼,又许是博望炉中香烟袅袅,飘在二人中间,承明有些看不清她的面目,缓一缓如实回应。
隋棠莞尔,“他欺辱我,死不足惜。我不觉自己有错,便也无所畏惧。”
自然,这是一半的缘故,还有一半源于蔺稷。
青台曲宴後,起初梅节说她过于冲动了,若是因此激怒蔺稷,牵累陛下,实在得不偿失。
隋棠闻言生气,不是不能忍,可是都欺负到脸上了,忍不了。再者,青台上拖下去的既然是钱斌,便说明她是安全的。
奈何梅节又道,“青台千百人前,司空自然要维系自身名声,焉知他暗里会做些什麽?
之後又拉兰心上来附和。
隋棠不理会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