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笙和她总共用了一刻钟,就将九具完整的骨头挖了出来。
这些骨头身上的衣物已经破得看不出样子,血肉更是经过很多年的掩埋腐蚀,与山土融为一体,消融在血土之中。
难怪这一小片的土坡寸草不生,而且浸润着湿意,这些天分明没有下过雨。
傅子笙看着土坑底的一堆乱骨,面露不忍,跃入坑中,将散架的头骨放到最前面,依次是喉骨丶肋骨丶胸骨丶臂骨,惨白的大腿骨和最大的盆边骨。
晏六冷眼旁观傅子笙的无用功,不时打趣道:“看见了吗?哪里都有杀人越货的事情,世道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当年你小,我不屑与你说这些。”
“你以前问我,我妹妹死了,我为什麽还有心情带着你逃命?明知她要送死,却还是一滴泪都不肯流。”
晏六声音扭曲,没什麽感情地道:“比死更难的,是要如何活着。”
“小屁孩,你是想行尸走肉的麻木活着;还是背负血海深仇却要逼自己打断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满口是血还要对仇人笑着,娶仇人的女儿,忍辱负重等待时机的活着!你好好想想。”
傅子笙怔怔的看着她,心里淡然的情绪一扫而空,心中满是复杂。
晏六将她一个人留在乱葬坑,让她好好想想,她自个儿先回去了。
傅子笙叹了口气,摆弄着那九具尸身,蹲在地上迎着月光去察看尸体的死因。
尸骨只有断裂的痕迹,并无发黑,这几日生前应当都是受过重伤,不少人头颅上有薄薄的破口,直入骨髓内,这只能是有人用刀,或者剑的兵器,一刀砍到脑袋上一击致命。
再有,傅子笙眼尖的看见一具尸身胸骨上夹着一枚金叶子,她道了句“莫怪”,曲起莹白的手指将薄金纸小心翼翼的夹了出来,拿起火折子去看上面雕刻的小字。
“刘富甲,壮四五。”
她一时没想到这六个字有什麽意味,想了想,将已经有些破损的金叶子放到一块帕子上,谨慎的卷了起来放在怀里。
傅子笙起身看了一眼天色,心道不好,她第二天还要去大理寺,连忙擡起锄头将土坑填埋回去。
荒郊野外,她在埋尸,冷不丁就和一具尸骨无神的双孔对上,傅子笙吸了一口凉气,闭了闭眼,心里默念起不知道从哪本经书看到的往生经,一边念一边把九具尸骨都卖了回去。
“後世之人傅子笙,今日多有叨饶,他日必烧千金万两慰藉各位前辈往生阴曹地府,前路漫漫,今生坎坷,来世再造大富大贵命途。”
她说完,将血锄头往山崖底下一丢,飞身赶往山下,穿好衣袍後,搭上一位沿路进城的老伯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傅子笙的瞌睡都给晃没了。
她付过车钱,好赶慢赶进到大理寺公务堂里。
此时裴回还未来上休,她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打算起身倒一杯茶水喝。
两刻钟後,裴回揣着四个热乎的包子进屋,她本打算独自享用,却不想晏栖这厮又提早来,见到晏栖的那一刻,裴回撇嘴,脸色不爽道:“喂,新科驸马,刚出锅的包子,吃吗?”
傅子笙手里捏着那片金叶子,嘴里喃喃着““刘富甲,壮四五”,没有注意到她。
新科驸马这个叫法,是裴回这几天的新创,意思是晏栖不仅是新科的状元,还是新鲜出炉的驸马,干脆合在一起叫了。
裴回被无视也不觉生气,正高兴的往自己座位上去,然後就听到了傅子笙嘴里说的话,她下意识就面露诧异,张嘴接道:“晏栖你看十五年前的江匪案做什麽?”
傅子笙一蹬腿站了起来,眼神之深邃,直逼毫无准备的裴回。
她擡手轻松翻越两人中间的茶水桌,站到裴回面前,拿起桌上的一个汤包塞进嘴里,歪着身子站着,笑眯眯地道:“裴少卿,谢谢你的包子。什麽江匪案,十五年前?能说说吗?”
裴回被她的动作吓了一下,脚步原地一哆嗦,然後再定眼就见她偷吃了自己的包子,当即鼓着腮帮子把剩下的三个包子护在怀里,眼神戒备道:“你不是说“刘富甲,壮四五”吗?这是十五年前的一出弥天大案,至今没有被侦破。”
傅子笙懂她话说一半的意思,转身倒了一杯茶茗,乖巧的递给她。
裴回喝了茶,面色好转,坐了下来又接着道:“江洲位滨三江,盗匪猖獗,屡禁不止。十五年前江洲有个叫刘富甲的富商,一夜之间全家九口人被屠尽,现场只有血浆满地,官府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尸骨,凶手至今都逃亡在外。”
“那一年,江洲知府将此血案上报京都大理寺後,没过多久也被革职贬黜。案件经手多个刑部官员,刺史查了又查,後来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有屠杀案发生,与江匪案的凶手作案手段相同,据说是同一夥江洋大盗所为。”裴回说着,深深喘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些,也是因为几年前初来大理寺,不经意翻到迷案卷宗。
她当时年轻气盛,被奇案吸引了注意力,不务正业的偷偷看了半个多月的这些案子,也就顺便记住了这六个字。
傅子笙点点头,说自己不会告诉梁大人,请她放心。
裴回警告的看她一眼。
傅子笙当即并起三指发誓,完毕後,又不知不觉的伸手拿了一个她面前的包子,放在嘴里咀嚼。
裴回很享受她两眼放光盯着她的这种“崇拜”目光,包子也忘了吃,一个劲儿的往下讲。
“虽然两个案子的凶手是找到了,但是当时的女皇,咳咳你懂的,也就是先帝。当时的官员并不重视地州驻扎的兵力,所以导致了这群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往北逃窜,最後在京洲边境失去了线索,至今已有十五年。”
“而那些案子,时间长了没破案,梁大人上位後就吩咐让上一批的少卿抄写後收到卷宗阁放着了。”
傅子笙用帕子擦了擦油乎的手指,沉思片刻,擡眸问裴回道:“那你知道江匪案的卷宗放在哪个柜子吗?”
裴回说出卷宗阁内卷阁的编号,“我记性好,这是当然!”
“谢了,裴姐,你真是最厉害的大理寺少卿!”
傅子笙恭维她,豁然开朗,又一次不走正道,擡手撑桌翻越到门口。
“哦对了裴姐,如果梁大人找我,你跟大人说让她别出大理寺,我一会儿去政务堂见她!我有要紧的事情!”
裴回自觉自己上了年纪要做个成熟稳重的女人,每次见到傅子笙这种轻浮的样子,心里都十分埋汰嫌弃。
她摆手让傅子笙滚蛋,一边道:“我才不帮你呢!我实话实话你去找以前的卷宗了。”
裴回说完打算享用自己的包子,低头一看,包子只有她咬过的半个和一个最小的在,怒而掀桌,咆哮出声:“晏栖你个螟蛉子!没吃早饭不会去门口买吗?!你又偷吃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