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绢布缠在双腿上,隐隐能闻到血气和药味,她擡头仰视,努力寻找他躲闪的双目,语气里充满怜惜,哽咽道:“郎君不是手上划道口子都要伸到我面前来叫人看,怎麽现在连哼都不哼一声?”
他的颈间无半点遮掩的痕迹,神情颓丧如一只跑丢却自以为被遗弃的小犬,即便被梳理过乱糟糟的毛发,也能瞧出与娇养的区别。
这与世子平和但倔强的模样大不相同,即便是相同的容貌,可人的心气不同,也会有些差别。
谢怀珠从悲伤的情绪中暂时抽身,世子的杖刑这时候应当已经受完了,只能跪趴在榻上抄写,坤宁宫早就空了下来,说不定冷得厉害,他又得罪了陛下,在宫里过得必然不舒服。
幸好,幸好只是她自己的疑心。
双生子能共感许多情绪,与二郎朝夕相处许多时日,要模仿他病中易怒的颓态并不算难事,他如今是她丈夫的身份,一个病患,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亲近的人,开口叫她滚。
他处心积虑央求陛下做这一场戏,不就是为了让她瞧见二郎最不愿让她见到的不堪狼狈。
然後学着二郎的模样,亲手将年幼温顺的妻子推向自己。
然而她初见时眼神里虽有畏惧,更多的却是难过与疼惜。
他不喜欢那种带有母性的怜悯,女子有时候分不清情爱和慈悯,往往将这二者混为一谈,更不喜欢这怜悯是对着她的丈夫,而非他。
可他与二郎不同的是,这双腿完好无缺。
被御前内侍明示过的锦衣卫虽不知皇爷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命令,押他出来後才开口小心问询,他稍稍思忖,便能答得妥帖。
绢布再厚,女郎纤细的手指划过,力道轻得发飘,眼泪砸在上面,却很重很重,连带腰腹的鞭痕都疼了起来。
二郎再差,也知待她好,但他却为一己私欲,叫她难过伤心。
她的眼泪这样珍贵,只该落在枕上,不该洒在别的地方。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韫娘,那只是无病呻吟,为了叫你心疼我。”
一个男人怎麽可以幼稚到这种地步,即便他现在是“二郎”,也羞于承认这一点。
谢怀珠瞧他那副为难别扭的神情,拙劣掩盖那种被人识破的自卑,破涕为笑,呸了一声:“我哪有这样笨,郎君真以为我不知道?”
到了真能叫她伤心欲绝的地步,他便要悄悄藏起来了。
没有随身的帕子,他只能努力向下弯腰,伸手过来扶住颊侧,摩挲她眼泪浸过的肌肤。
咸咸的泪水浸得她肌肤微痛,男子指腹处的茧子更添了一分痒意,谢怀珠努力仰头,将脸颊都靠在他手上,低声抱怨道:“往後不许再让我叫你元振……我都知道了。”
她不知道的时候叫也就叫了,现在再这麽亲昵地叫他,就有一种与夫兄偷情的错觉。
大伯看着刚正严明,没想到私底下也会有病乱投医,迷信起借名换命这一套,天底下同一个时辰出生的婴儿多得是,不见得就皇後娘娘一个人有见地,会给男婴取名取字,可这麽多年过去,没见个个为官做宰。
裴玄章失笑,应了一声好,谢怀珠瞧他态度弱下来,好像人在她面前也矮了下来,心底一阵阵发酸,轻声道:“好了,又不是只有你会做错事,其实我也有些事情瞒着你呢!”
她和自己的夫君亲热时总是害羞,只有意乱情迷时才不知羞地迎上去,都不似对夫兄那样满怀恨意的激烈。
“那韫娘还是瞒着罢。”
裴玄章极快地打断了她,他本要板起面孔,可瞧见她皱起眉头,疑惑又可爱可怜的模样,唇角止不住微微上扬,柔声道:“本来就该叫兄长去,他处处都比我强些,要是韫娘嫁给他,过得要比现在好千百倍。”
谢怀珠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如果郎君不是疯得平静,就该是别扭地吃味了。
但她现在确信他和世子确实是两个人,难以想象大伯会为了什麽,脸不红心不跳地用二郎的身份对她说出这种自卖自夸的话。
她呸了一声:“少说这种口是心非的话,大伯肯将爵位送你,你就舍得把我送给他?”
裴玄章摇了摇头,她还不知自己早已经入了虎口。
“韫娘,太医说我失血过多,日後大约再也不能生育了。”
他的神情不似作僞,短短几日就接受了命运的捉弄,平和道:“我已同兄长说过此事。”
“若你不喜欢我与他调换身份,你我也可和离,教他择良辰吉日,明媒正娶。”
二郎希望的是偷梁换柱,而後再回到她的身边,可惜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没有谁会因为愧疚,一辈子顺着他的心意。
今时今日,他可以多予补偿,但已经不愿再按照既定的话本,荒腔走板地唱下去。
他并不认为只有仕途才值得义无反顾走下去,即便是真娶了她,官降数阶,也是他咎由自取。
陛下虽然喜怒无常,可这次却额外施恩,允诺他一旦功成,可外放几年知县,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往的地方去。
谢怀珠猛地起身,血流不通,头脑嗡嗡作响,她的担心犹豫忽然就显得可笑起来。
她斥责世子不知伦常丶不遵孝道地顶撞婆母时,她的丈夫正在谋划如何给她换一个枕边人。
“此话当真?”谢怀珠望着他,像是重新认识他一般,“世子也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