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头,目光扫过路口,脸上的笑顿然凝住。
晚阳中,元琅素衣简冠,独一人负手而立,远远与他对视。
远眺再无他人,但肯定都在暗处。
裴晏上前恭敬稽首。
“钟祺说你初一十五都在道观,怎麽今日不在。”
“昨夜被叫去接生了,刚结束。”
裴晏站起身,元琅看了眼他身上斑驳的血渍,淡淡笑道:“李熙还教了你这个?”
“殓房里见过一回。”裴晏顿了顿,“天色已晚,陛下若没有吩咐,我该回去了。”
“钟祺说你在南郊给人占卦问卜,有口皆碑,本想来看看,没赶上。”
裴晏笑了笑:“话拣好的讲,又不收钱,自然都是夸的。”
“那你也给我占一卦吧。”元琅拿出一个油纸包,“近来心烦,有些事拿不定主意。”
裴晏没有接,只道:“庶民愚钝,日子没多少盼头,只能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聊以慰藉。陛下是贵人,一举一动都连着许多人的命数,岂能听一个乡土村夫骗吃骗喝的鬼话。”
裴晏走了几步,回头看元琅神情落寞,依旧站着没动。
他想了想,扬起手里的鱼:“你若不嫌弃,吃个便饭再走吧。”
暴雨过後,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在竹棚没有塌。
裴晏有些心疼地看了眼他被雨水泡烂的地,挽袖将石凳上的水擦干净,擡手示意元琅坐下。
元琅默默看着他剖开鱼腹,掏出五脏,剁去首尾,熟练地刮掉鳞片,将鱼身分开两半,濯洗干净,拎着拿回来。
“我以为你改吃素了。”
“那是过去不会做,也有些怕。”
裴晏笑着点了炭炉,放上铁网,将鱼肉烤熟,撒了几粒粗盐。
“你再等我一会儿。”
裴晏说完,起身去泥浆地里挖出一颗莱菔,又从井边的竹篓里拿了一颗,洗干净切好摆在案前。
元琅问:“有什麽区别?”
裴晏递上竹箸:“我种的不好吃。”
两人相视一笑,再没有别的可说。
吃到最後,元琅夹了一片裴晏面前的莱菔,尝了一口,拧眉道:“是有些苦。”
残霞散尽,素月将升。
吃过饭,裴晏忙着抢救他那些涩苦的莱菔。
前阵子村里的农户与他说,他这院子地势低,得挖个引水渠,不然春雨一来,指定得淹。
他还没来得及挖,雨就来了。
一切弄完,累得满身是汗,暮色也已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元琅。
“陛下该回去了。”
元琅这才回过神来,默了会儿,起身道:“卦你不给我算,陪我下局棋总可以了?”
“我这里没有棋案。”裴晏放下铁锹,松开绑袖的草藤,“我也许久不下棋了。”
元琅走到院外,朝远处挥了挥手。
夜色下,一声声暗哨响起。
裴晏敛容背过身。
他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从未消失过,他不过是在樊笼中腾挪,镜花水月,窃享浮生。
不多时,钟祺端着一方竹制的棋案过来了。
藤编的棋奁,里头盛着黑白两色陶子,大小都有些不均,不是宫里用的,但也绝不会是随意挑的。
裴晏看着元琅身上的素衣,知他处处都在迎合自己的规矩,今日如此,过去也如此。
元琅的言行举止与他的棋路一样,步步为营,以弱制强。
“竹棚昏暗,我这里也没有灯油,要委屈陛下了。”
“无妨,我看得见。”
裴晏沉了口气,打水煮了一壶竹叶心。
棋下得很慢,元琅每一步都要想很久,裴晏看着茶汤渐凉,重新生了炭炉温着。
棋局过半,白子渐入佳境。
元琅拈着一枚子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手悬在空中,看准了地方却迟迟未落。
裴晏看了眼天色,忍不住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是。”元琅浅笑道,“但你就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