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伏得更低,鬓发垂落,在空气中打了个旋。
他说:“你笑为痴丶笑为癫……可是你看,容周行也不会按照你的心意变成你想要的样子,料诸君看你……应如是啊。”
最终,江秋在院子下面的地牢里见到了满身血污的容周行。
他受了鞭刑,血迹泼洒在白色的里衣上,发丝凌乱地遮住了小半张面容,阖着眼一动不动。江秋乍一见他,就发现他比在金陵时更消瘦了,仿佛一层薄薄的骨架撑着单薄的衣服,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身後污垢堆积的墙壁上。
容周行好像是听见了声响,茫然地睁开眼,目光一时间竟然对不上焦距。
在他的目光缓缓聚焦的同时,容周行好像等不及,向着虚空抓了一把,握住了江秋颤抖的手掌。
容周行在这一刻好像意识到了什麽,因此,他立即松开了因为长久的疼痛而紧紧蹙起的眉心,下意识地抽回手想要把自己撑起来,摆出一个尽可能不让人担心的姿势。
江秋没松:“……你别动。”
容周行烧得迷糊,听到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下意识想要凑耳过去。
江秋看见他这样,一路上过来的自怜自哀早就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他只觉得容周行身上淋漓的血迹就是他自己身上的千疮百孔,他张了张嘴,想叫小圆来搭把手,却发现自己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
然後,在这差点隔了生死的重逢之时,他听见容周行没头没尾地说:“小秋,我错了,好不好。”
一年前送客亭被放开的手丶更早之前灞州府草草一别……在江秋此後的无数个日夜中,成为梦醒时的惊悸。因为求不得留下的绵长疤痕表面已经愈合,其实是掺杂着毒素,一起裹进伤口之中。
内部始终是溃烂的。
江秋捂着这道旧伤不给容周行看,容周行猜了个大概,却只敢小心翼翼地围着这道疤痕打转。也不知道是真的束手无策,还是当惯了江秋嘴里的“老师”,一时间放不下作为容公子的身段。
直到这句没头没尾的道歉。
江秋发一声近乎无声的哀鸣,缓缓擡头,对上容周行的目光。
容周行的目光不闪不避,沿着微微折起一点的眼角流淌下来,带着几乎眷恋的纵容,洒了江秋一身。
他满身伤痕,大概也只剩下一副嗓子能说和一对眼珠能转,就非要把这些都在江秋的身上用到极致,好像少一点都亏了似的。
江秋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停摆,他扣着容周行的手,和容周行之间隔着一句容周行说给他的“对不起”。
江秋不太清醒地想,容周行背负着效忠者的背叛丶□□上的折磨,在这里等了他三天,一见面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那就算是容周行骗他,就算容周行知错不改,下一次到了危急关头还是不假思索地选择放开他……他也认了。
他在容老爷面前按捺回去的泪水从眼眶里淌出来,顺着下颌滴落在他和容周行交叠的手掌间,容周行安慰似的攥紧了他,把那滴已经失温而变得冰凉的泪珠握进了他掌心微末的温度。
江秋说:“……好。”
容周行却笑了,他轻轻摇头说:“不急着跟我说‘好’,我知道我前科太多,你不相信我是正常的,我做给你看,做到你决定原谅我的那一天,你再跟我说‘好’,好不好?”
江秋慢半拍堪堪到位的防备心在容周行这一句追上来的话里土崩瓦解。
他下意识地想: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但阴森的囚室丶寒冷的空气,和面前这个掌心只有一点温度,都用来握他的眼泪的男人,都是那麽切实可感。
“你……”
你怎麽会来徐州?怎麽会被关到这里的?容老爷都跟你说了什麽?昭文帝背叛了你……你现在还好吗?
江秋有好多想说的,但在这个时候,他什麽也问不出来。
明明被掏心挖肺的那个人是容周行,但江秋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容周行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劝他:“别哭。”
小圆匆匆地踩着地牢的石梯下楼,就看见江秋背对着他,整个人的背影耸动了一下。地面上乱成一团,他要找江秋上去主持大局,却被站在一边的阿三一把拉住。
小圆火急火燎:“怎麽了?”
阿三朝江秋和容周行的方向努努嘴,这会,江秋伏在容周行的肩头,鬓角两束发不知道什麽时候散了,披在身後。容周行似乎对他说了句什麽,江秋轻轻搡了他一下。
阿三说:“地面上乱就乱一会吧,他们两个人难得真心相对一场,这会你去打扰了,以後我们江大人还有的发疯呢。”
这一天午後,府上刀兵不息,宋却团团转找不到江秋,连带着他身边两个贴身的天问都一起失了踪。而地底的一方斗室之内,有千年的狐狸终于卸下心房,把心和肺都掏给自己的挚爱,从此自愿不再做天上的仙,而愿意做凡尘里等候心上人回答的俗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