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收回目光:“几百年来,大梁从金陵到地方,为官总是男子多而女子少,贫寒之家,也都是男子读书,女子嫁人。这样巨大的传统惯性之下,即使律法允许女子参与取试,能够摸到纸和笔的必然也只是上层阶级的少数女子……这位大人,那请问,身下的出身贫苦的女子,就不该有一个靠念书出头的机会了吗?”
那人道:“为出身贫苦的女子提供念书机会没错,但那应当从设立地方女塾着手,与女子专科的设立又有何干系呢?”
“对,女塾当设,但只有女塾远远不够。臣想要女子专科,是给我大梁千千万万有志于为生民立命的女子一个最终的念想,一个盼头——这位大人,赵大人是吧,你是寒门子弟,举家供你读书考功名,但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姐姐妹妹……她们不读书丶不考功名,难道是因为大梁的律法上不允许吗?还是因为她们自己不想呢?女塾从设立到教出第一批学生,其间要耽搁多少时间,又能有多少女子守着微茫的入选希望,抵抗着家族的压力,坚持读书呢。大人,你是男子,你不明白女子在如今大梁出头何其之难。”
折柳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叹自己,也是叹别人:“臣今日提出设立女子专科,是想最快地选出一批女子,给天下的女子一个希望——只要愿意科考,女子走进朝阳殿就不是虚妄之言。”
赵大人哑了声。
要辩之乎者也丶忠孝仁义,他不信他会辩不过折柳这半路出家的“帝王鹰犬”。
但折柳问的不错,他父母早亡,家中长姐如母,为了换他来金陵考试的盘缠,日日夜夜替人缝衣裳缝伤了眼睛,他原本以为自己考上了,把长姐接来金陵家里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没想到他衣锦还乡,等来的确实停在家门口盖着白布的棺材。
长姐呢?
夜里起夜,因为眼睛看不清楚,不小心一头撞进井里,甚至没能等到弟弟考中的消息。
赵大人的目光微微闪躲。
而这一刻,站在朝堂上游移了目光的,不止一个赵大人。
季怀仁问:“内阁怎麽说?”
江秋出列:“臣没有异议,折柳掌令的想法很好,上方是女子专科,下方是女塾,上下关联起来,从此天下女子就有了读书的理由。但这件事要落实,一部分在金陵要科举改制,一部分在各地,要建学校丶选夫子,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现如今我朝的情况,应当以世家的清算和选官为第一要务吧?”
季怀仁转向折柳:“折柳掌令呢?”
折柳躬身道:“臣也没有异议……只是以後尚衣令推动女塾和女子专科的许多事务,还得麻烦江大人和内阁鼎力相助呢。”
江秋一直到散朝,都在琢磨折柳最後留下的那句话。
那一定是句假话,折柳不可能愿意把这件事徐徐图之,那天他在诏狱里见到血气冲天的人才是折柳真实的样子。
他本能地觉得折柳这两张面孔切换地太快,其中一定有诈,但就像昨夜里心口错开的那一拍一样,他抓不住那根谜团的线头。
他在朝阳殿外放慢了步子,想等一等折柳。
这一天,江秋等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长一点。
折柳出来时,朝阳殿门外几乎没人了,两个小太监遥遥站在殿门口,折柳经过的时候,恭恭敬敬地叫她“折柳掌令”。
折柳远远看见了江秋,她走过来,和江秋并肩站着,身侧是朝阳殿飞檐。
江秋说:“我有很多不解。”
折柳瞥了他一眼,目光有点哀伤。
江秋心下一跳,蹙起了眉心。
折柳说:“可惜了,你问晚了。”
——什麽意思?
现在晚了,那什麽时候不晚?昨天吗?
江秋思绪飞转,立即想起了昨天忽然上门拜访的紫一。
当时他和容周行的第一反应都是:宋却调任西南的事情明明就是江秋的进言,陛下自己做好了决定,没道理专门再通知臣下一遭。
不像是季怀仁的行事风格。
朝阳殿前,折柳转身想走,被江秋一把从背後拽住了。
“昨天叫紫一来我府上的根本不是陛下,从一开始,就是你对不对?”
折柳伸手按在江秋的手背上,她对江秋可没有容周行的温柔,当即不容抗拒地把江秋的手从她的袖口扒了下来。
“是我有怎麽样呢?”
折柳叹了口气,但眼睛里已经看不见哀伤了:“江大人,你是知道的,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握在自己手上的权力,我要的也不仅是女塾,还有女子专科,我不想求你们,何况求了也未必有用——那我就只好动用一点自己的手段了。”
江秋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你是什麽意思?”
折柳说:“你听。”
静谧的宫道上,忽然响起甲胄碰撞的声音。
朝阳殿……皇宫大内,为什麽会有大批的军队?
江秋咬着牙问:“你是不是有病——你要在这个时候造反给谁看?”
“谁说要造反的是我?”
比造反者先到的,是从宫墙上翻下来的紫衣。紫衣附耳在折柳耳边说了几句话,折柳点点头,一指江秋。
“宋将军反了,禁军这会都快要围住朝阳殿了。为了保证江大人的安全,请江大人去尚衣令避一避今天的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