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干站着看劭河清挨打,然而他尽管可以配合唱戏,他这个唱白脸的也没遇上犯到他跟前的人,不好在受苦受难的红脸劭河清面前开腔,他难得有些举棋不定,二楼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诸位!”
发须皆白的老医家从二楼的楼梯一步步走下来,大家都认识他,这是从灞州府来的那位从前在太医院就职过的老医家,姓李。
李医家稳步走到一楼,站正了,向大堂里一片闹腾的诸人一拱手,声音稳当道:“诸位,请先听我一言。竈心草,是这次时疫的药方中的一位草药,用量大,且不可替代。然而,因为这味草药在军中止血伤药也需要大量使用,去年北境一战,大量耗费了灞州这位草药原有的储量。这就导致尽管我们尽力从四处调集,仍然到了供不应求的一天。”
“老朽和劭大人反复商议这件事,其中,是劭大人主张立即告知大家,但是老朽出于大家恐慌的心理考虑,加之不使用竈心草入药,以一味百味草代之,一样能有三到四分的药效,喝了有益无害,才说服了劭大人暂且按下不表。”
“诸位的拳丶诸位的脚,要是想要招呼,尽管向老朽身上招呼吧……老朽实在不忍心,让劭大人代受这样的苦啊。”
老医家过完年,就要七十了,在这个孩子五岁前能夭折一半的年代里,是难得的长寿。他为了这场时疫殚精竭虑,昨天在大堂里诊脉的时候,一站起来差点没续上气,还好身边的劭河清灵活地扶了一把,才没让人倒下去。
他为了这场时疫殚精竭虑,换来的却是什麽呢?
江秋站在黑衣人群中,还披着薄绒的裘衣,衬得人显小,他就着这一身小公子样的皮,找到了让自己开口的空当。
江秋双手往胸前一插,飞扬跋扈:“呦,这麽热闹啊,都开始殴打朝廷命官了,这麽说我奉命从灞州府调来的这一批新竈心草不如拖出去喂狗得了。”
李医家听前半段的时候还算冷静,听见他要把药材喂狗的时候脸色唰一下白了,满脸苦相地张口道:“这不成,江大人,这不成啊……”
江秋的话音一顿。
好在此时劭河清总算从人堆里把自己刨出来了,他飞快地举起一只手,然後整个人站直,他在混乱中外衣的腰带被踩散了,此时外衣半穿半脱地挂在他身上,姿态诡异难言。
他就以这个诡异的姿态接住了江秋夹枪带棒的话茬。
劭河清道:“灞州府的竈心草不是早就紧着我们全调完了吗,哪里来的新草药?”
江秋冷哼一声道:“北燕年前递给我国的休战书上,有一条是同意大梁一直以来开通边境互市的愿望,三年内,允许燕人向大梁售卖北燕的战马,这是燕国第一次在战马上向大梁松口,他们提出的交换条件是大梁向燕人售卖粮食粮种,并由大梁派遣农人去燕国教习……唔,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互市刚开,燕马还没几匹进了大梁的境内,北境军的统帅宋将军就为了诸位,舔着脸去问北燕要竈心草了。我看完宋将军苦苦求情的样子,再看诸位现如今骂狗官的态度,我心里真是不舒服啊。”
劭河清怕他演过了李大人当真,忙和稀泥道:“既然已经有药,那还要请江大人赶紧送到後堂去,煎好了供大家服用,当然有药是第一重要的,其馀我和大家之间这点小打小闹,都算不上什麽的。”
刚刚第一个指证劭河清的春阳县医家见状,有些羞惭地垂下头,道:“哎,那个劭大人……”
劭河清回头转向他,形容狼狈地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示意自己无事。
医家被他的笑晃了眼,眼眶一酸,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大侠的木棍一松手,哐一声砸在地上。
牵着还在昏睡着发烧的小女孩的中年母亲抿起唇,眼中坚定的仇恨摇晃了起来。
却有人抢在了他之前。
李医家快步走到江秋面前,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朝他行了个格外标准的大礼,老医家是宫里出来的人,因此这个礼行得格外标准,几乎是一丝不茍。
李医家道:“江大人和北境军诸位对春阳县的恩情,老朽替春阳县上下记住了,大恩不言谢,诸位将士先是替我们守疆土,而後又替我们和北燕换取草药,是我们不识好人心,在这里内讧,让诸位将士寒了心……老朽替大家给您赔不是,只求您不要把那药材拿出去喂狗,这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不妙,真给他当真了。
江秋不能让李医家真的跪他,连忙把人扶住了,没让快七旬的老人伏倒在自己面前。
他垂眼看着干瘪瘦小,目光却炯炯有神的李医家,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哎,李医家您啊……”
他和劭河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角色分配得当丶配合默契。
却不想中间杀出一个老医家,真情实感地把他们都架在了半路上。
江秋一生做过很多决定,损人的丶损己的丶救人的丶害人的,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好人,但他在这个瞬间,本能地觉得不该哪别人的真情实意作为自己算计的一部分。
他这样叹了口气,年轻的手掌交叠在苍老的褐斑和皱纹纵生的手掌上,把李医家从地上拉起来,轻声说了实话:“没有,您别担心,不会真的送去喂狗的,我年纪轻,一时被气得糊涂了口不择言,还请您不要见怪。”
江秋让天问把东西往大堂里一丢,自己拉风地退场了,把大反派的角色演到底,剩下的人才知道珍惜邵河清怀柔的好。
劭河清在半柱香内收到了十张姑娘家递给他的手绢,倒不是对青年才俊劭大人有什麽非分之想——大家此时都病着呢,谁也没空非分,那些手绢都是叫劭大人把头上的血迹擦一擦的。
他还收获了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的同情又歉意的目光。
劭河清原地蹦了两下,觉得他这个红脸有点如芒在背,群衆的欢迎太真诚热烈了。
大魔头江秋横空一出世,原本的狗官劭河清和庸医李医家立即被一起划归饱受权臣欺凌的平头百姓之列了。
劭河清有条腿被人踩肿了,此刻他一蹦一跳地上楼,木棍大侠在一边扶着他。
木棍大侠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结巴现在已经彻底哑巴了,只做事,人一言不发。
两个人在二楼的窗口看见了街上小圆为江秋掀开车帘,江秋矮身钻进车内,一节白裘衣的衣角隐没在车帘後,马车缓缓开动。
木棍大侠朝江秋的背影竖起来一个拳头,发表道:“哼!”
以表示对此人的不满。
劭河清作为江秋的最佳拍档,目睹了江秋表演未半而中道崩卒的全程,他没有木棍大侠那样纯粹的好恶,他很轻地叹口了气说。
“别这麽说,他不是个坏人。”
说完,自己金鸡独立一般优雅地蹦哒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木棍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