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眸色微动,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跪在地上却背脊挺直的女子,嘴角绽开一个细微的弧度:“倒是个不怕死的。”
“罢了,起来吧。”她说着缓缓擡手,用袖子轻轻擦拭楼徽宁脸上的污垢:“我早年丧女,後继无人,我觉得和你倒是挺投缘的,不如将你收做我的义女,你随我姓如何?对了,你叫什麽名字?”
“……阿宁,我叫阿宁……”
“阿宁……那便取宁字,就叫沈宁吧。”
楼徽宁有些恍惚,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仿佛有什麽东西和脑海深处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似真似幻,叫人辨不清虚实。
沈昭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强行唤醒:“从今往後,你跟着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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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徽宁觉得,沈昭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进入沈家後她才得知,原来自从南胥国灭後,沈昭就一直在收留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孤女。沈昭爱惜女子,制定的家规也是前所未有,一百多条家规中,最让人震惊的莫过于第一条:
“沈家家规其一:女子为尊,家主之位传内不传外,若有人胆敢背离此规,天诛地灭。”
自从成为沈昭的义女後,沈昭几乎是将楼徽宁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可谓是无话不说。楼徽宁也时常代表沈家去城门口接济新旧难民乞丐,时不时会带回几个有缘的孩子。
楼徽宁第一次从外边儿带回的两个孤女,是在她进入沈家後三个月时在元京城门口施粥时遇见的。那是一对姐妹,姐姐九岁左右,妹妹不过才六岁。楼徽宁发现她们的时候,妹妹正发着高热,险些丢了性命。
那一日大雪纷飞,堆银砌玉。岁晏天寒,难民们身上单薄的衣物根本抵御不了寒冷,她们蜷缩在路边相拥着取暖,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惶恐地注视着楼徽宁所在的马车。
她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放下车幔将头转向另一边:“走吧。”
“骨碌碌……骨碌碌……”
车轱辘缓缓转动,富丽堂皇的马车轻轻晃动,马儿脖颈下的金铃轻轻摇摆,摇落一地碎响。
“这铃声!是沈家的马车……是沈家的马车!”
“沈家女心地良善……快求求她!求她救救我们!”
马车经过时路边被嘈杂的人声包围。不等楼徽宁作出反应,周围的难民一拥而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争先恐後地涌上来,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着车前的马车夫就要扬起鞭子将衆人赶走,楼徽宁忙出声制止。她叹息一声,妥协道:“那便就地解决吧,将车上载的食物都分发给周围的难民。”
等到食物都分发完毕,楼徽宁回到了马车上准备打道回府,却在一个拐弯处听得车底下传来沉重的一声闷响,似乎是什麽东西重重落到地上的声音。
耳边传来一阵阵难民的惊叫声,楼徽宁立刻觉察不对,朝车夫道:“停车!”
她正半倚在车窗上,擡手掀起车帘一角。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脸上脏兮兮的,瘦得皮包骨头,唯有那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惹人怜爱。楼徽宁霎时间心软了,柔声问她:“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孩怯生生的,嗫嗫道:“姐姐,我叫阿竹……”
瞧出她的不自在,楼徽宁朝她微微牵起一个笑:“既然都叫我姐姐了,不如把姐姐的东西还我可好?”
阿竹身躯一顿,下一秒一把抓起掉落在地上的簪子,飞快转身就跑。
可她怎麽着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再加上天寒地冻,她的手脚早已被冻的不太伶俐,跑出去没几步便被人捉着脖子提到楼徽宁面前:“请问小姐要如何处置这丫头?”
坐在车内的楼徽宁笑着朝阿竹伸出手:“嗯?”
阿竹吸吸鼻子,悻悻地从怀里掏出簪子,递还在楼徽宁手上。楼徽宁接过簪子,取出原本存放簪子的匣子内那块红布细细擦拭着,心中怅然。
耳边蓦地响起阿竹有些发抖的声音:“青丝渐绾玉搔头,簪就三千繁华梦……”
楼徽宁动作一滞,有些惊愕地擡头:“你还识字?”
阿竹顺势答道:“我和妹妹阿兰本来大字不识二个,但先前深受昌宁公主的思想啓发,所以自学了些诗书。”
许久未听见这个称呼,即便知道阿竹不是在叫自己,楼徽宁依旧心下漏了一拍。她凝视着面前这个女孩的眼睛,似乎从中读出了些许自己从前的影子。有什麽东西从心脏的缝隙流出,一点点抽干,一点点消逝,最後只馀下一副空落落的躯壳,和无尽的麻木与茫然。
她略一犹疑,转身一挥手身旁下人吩咐道:“此女欲行偷窃,将她和那个病秧子妹妹给我带回去,好好惩治一番!”
阿竹的眼中闪过疑似惶恐,可很快便变为了不可置信的错愕和惊讶。
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什麽,阿竹搂着奄奄一息的阿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直到马车驶出人群,阿竹才突然扑到楼徽宁脚跟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阿竹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
楼徽宁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麽?快些起来。”
阿竹眼眶湿润,咬着下唇答道:“姐姐叫我跟上,不就是因为方才难民遍地,姐姐怕多生事端,不敢轻易妄动提出收留我,才这般说的吗?”
楼徽宁闻言一惊,想不到这丫头年纪不大居然能悟出其中缘由,不由得失笑:“你倒是挺机灵。”
“既如此,你和你妹妹便跟在我身侧吧,我保你们衣食无忧。”
阿竹鼻头一酸,“唰”地落下两行清泪:“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阿竹愿穷极一生追随小姐,至死不渝!”
楼徽宁笑着摇了摇头,她擡手轻轻抚摸着阿竹的头发,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昭阳郡主的名字。
她蓦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已经有些记不起昭阳郡主的模样了。
记忆渐渐淡去,只在她跌宕起伏的人生中留下一处难以抹灭的疤痕,多年後再次揭开表面的硬痂,却发现新的血肉早已长出,她终究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