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物的腰封处,系着她给他回的定情之礼——最初的那一只,镶有与别的男子相撞的珊瑚珠的花果虫草香囊。
明画堂的一应物什,仆婢们本就等闲不敢摆弄,更别说上头还有七太太亲手绣的丶大人爱若珍宝的定情香囊,于是在全昶的使眼色之下,这件外衣就一直这麽无人问津地搁那儿了。
全昶见许问涯顿足,也蓦地顿步,屏息,手里攥着从风中夺回来的血画,揣在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天知道他随侍许问涯经年日久,从前时局最为棘手之时,全昶都从未这麽心惊胆战丶生怕大人一个不舒心,做出什麽惊天动地的事儿来过。
全昶不敢说话,垂目盯着地板。许问涯指尖滴答,这一路鲜血铺就,脚印错综,触目惊心。全昶只好骇地调开视线,左看右看,见许问涯的目光凝定在那只香囊上,全昶鼓起勇气,声若蚊蚋地试探道:“小的丶小的……去收起来?放进琉璃柜里头?”
“烧了。”许问涯淡声道。
他移开视线,步出明画堂,可视野内仿佛还残留着珊瑚珠细密的影,扎在眼眶深处,挥之不去。
里头的全昶正踟蹰地揣摩着,不时垂头看看许问涯吩咐他要好生裱起来的血画,不时又瞄一眼那只香囊,一时间着实拿不准主意。犹豫间,就听许问涯难遏怒火的声线自外头飏声传来:“烧干净!”
全昶吓得一蹦三尺高,连忙答应着:“……是丶是!小的保准您一丝灰也见不着!!”
天爷啊,这都是什麽活计。
头一遭深以为在许问涯底下讨鼻息,是件极其难捱的差事。
全昶先是去了一趟许氏老宅的书画院,请匠人好生将那副瘆人的血画以最为精巧丶顶格的裱褙功夫给装潢起来,又顶着老匠人抖着胡子丶惊惶不定的面色,径自跑到廊外生了盆火,继而狐疑踌躇地掏出了香囊,要扔要不扔的。
想起许问涯饱含怒意的那一声“烧干净”,全昶下了狠心,手上一抛——这指顾之间,复又想起琉璃柜里那些浴火成灰丶又被许问涯徒手拾回去放好的家夥什,全昶赶忙手忙脚乱地躬身捞了捞,好险才把香囊捞进了怀里。
委实难办极了。
要不先藏起来?别给大人看见就是了。
可是大人实在很生气……吩咐要烧干净的。倘或被揪出来,几层皮都不够剥的。
全昶硬着头皮揣度了半日,打算去小花圃里摘一枝花来,一片一片地择花叶做决定。
适逢宋浸情自钟清坊回转,双面廊的花窗中映出她仓促行走的身影,馀光不期然一瞥,便看见了愁眉苦脸的全昶。
宋浸情赶忙绕廊过来询问个中细节。
全昶正愁六神无主呢,见到这个处境微妙的正妻,横竖她也是局中人,便这麽和盘托出了。
宋浸情听罢,那点子害怕许问涯复归正常的担忧尽数散去,露出满意的神色,提议道:“别怕,你就烧,然後回去禀他,说烧干净了,一丝灰也没剩。有什麽事我担着。”
见全昶犹豫不定,宋浸情干脆趁他迷茫,眼明手快夺过香囊,投入了汹汹的烈火之中。
全昶吓坏了,待要去捞,宋浸情却说道:“他又不是乱发脾气的人,要发也是冲我和云湄来,你怕个什麽劲儿?”
全昶想想也是,许问涯此人待下虽有手段,但只要不逾矩,没有旁的主子动辄打骂的非人情状。可是他愁啊,曾经还从未见过这般阴晴不定的许问涯,难保性情有变呢?
宋浸情见他一直打着眉眼官司,安抚道:“不碍的,你该干什麽干什麽去,剩下的我来。”
全昶瞄她一眼,也不知她究竟揣着什麽心思,丈夫安分平和地跟她过日子,她却镇日忧愁绕眉,眼下为旁的女子喜怒反复,她反而非常乐见似的。
宋浸情见他不接腔,干脆揽责道:“我去禀他。”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转身往清源居去,这些日子的相处也给了宋浸情足够的经验,譬如寝房,许问涯是万万不会踏足的。可宋浸情略过这儿,却仍旧遍寻不得,到底也不着急,只静下心来等候,晚间听得来报,说是许问涯先前带着他的玉骢骅騄出去跑了一圈,眼下正在马厩饮马。
她直奔马厩,果见许问涯静立在那儿亲手喂马,侧影缄默。宋浸情单刀直入地上前道:“香囊烧干净了。”
许问涯看也没看她一眼,也不知听没听见。良久,响起他不咸不淡的声音:“是好事啊。”
宋浸情退下之前睃了他几眼,观察细节,见他下颌微绷,捏着马绳的指骨些微泛白,整个人浑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
宋浸情看得暗暗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满意了。她无声退下,这晚睡得高枕无忧。
全昶那厢却遭了殃。
他今日着实累极,先是操持清源居的清扫归整事宜,又是派人朝宫中粉饰情况丶为缺席新帝掌上明珠的出降大典赔罪致歉,再是请医士过来,好歹先把许问涯的手给保住,却乍闻许问涯离开老宅的噩耗,提心吊胆守了半夜,见他归来才安了心。晚边好不容易沾上枕头,又辗转反侧了好些时候,思虑宋浸情会不会对大人不测,大人又会不会因那只被烧毁的香囊而怪罪下来,就这般迷迷糊糊丶经纬万端地坠入了并不黑甜的纷乱梦乡。
没睡多久,就被揪起来了。
许问涯一身墨色寝衣,长发垂肩,洗濯一新。看样子是冷静了下来,打算粉饰太平地好好沐浴睡觉的。
但瞧这副夜中鬼影的站相,许是半途又想不通了,这才来折腾他。
全昶差点从床上弹出几尺高,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衣衫凌乱有失仪表,只慌手忙脚地翻身下地,声线哆嗦地请示道:“……大丶大人?您这是——”
“你先前不是查过她麽?”许问涯自顾自找了个桌畔坐下,斟茶道,“把她的所有都说与我听。”
这些是早都禀过的事儿,全昶陡然听他吩咐,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诚惶诚恐地斟酌着道:“云湄,洞庭人士,生母不明,早逝,生父是洞庭本地的……”
许问涯看他一眼。
全昶滞住,显然大人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正重新思忖,就见许问涯微微低头,不由随之疑惑看去,却瞄到许问涯掌心之中的一摊灰烬,烧不尽的珊瑚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全昶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脑中的思索却不敢停顿,挖空心思地猜测着许问涯的意思。只是见了那堆灰烬,适才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声线复又战栗起来,短短一句话,抖得变了八个调子:“她丶她五岁就被亲爹给卖了,辗转被人牙子售入宋府,在各院都干过活儿。没什麽亲眷,早年受过姑母的接济,十来岁後跟姑表哥恢复了来往,就丶就是——”
他觑一眼许问涯的脸色,怎奈案头烛火跃动,许问涯又垂目盯着掌心,长睫掩覆下难辨神情。
全昶只得愈发小声地接续道:“就是业康伯府先前收的一个门生,那个叫乔子惟的。他们常有通信,乔子惟会给云……云姑娘买衣服首饰丶寄钱,而且每回都会给她买酥油糖,那酥油糖跟大人十岁出头那年过宋府拜会时带去的一样,同出京城朱雀桥南面那条云盘巷子中的天心糖铺,上回跟贝笛一块儿掉出袖子的那一颗,也是一样的来处。”
全昶尽量说点让许问涯舒心的,既然都说到了这儿,他便把先前因许问涯表现得似乎想要好好跟宋浸情过日子,他这厢便搁置没报的讯息,一股脑地奉上了。就见他从屋内角落里的箱笼中翻出一块儿经年的小石板来,放在了许问涯跟前的茶桌上,又取来烛火,悬于石板上空,一寸寸地游移探照。
这块石板为泥泞凝结而成,整块儿不过托盘大,瞧着年深日久,受风雨侵蚀,孔洞遍布,却仍令人能在烛光的映照之下,依稀看见稚嫩的描画痕迹。
线条笔触稚拙,但细细看去,能分辨是一幅描绘着施舍场景的画。右边站着一个小公子,做出伸手状,而左边的小丫头怀揣着衣物之流的东西,接过抛来的糖包。
画者彼时似乎还不会写字,画旁一个“谢”字写不大清,显得乱糟糟的,得竭力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