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的手揣在口袋里,一下接一下毫不吝啬地掐自己,却也痛得麻木,更流不出泪了。只看着阿佑哭,红红的眼睛,自他爹死後,才头一次见他哭。
连他母亲改嫁时,他也不过瞪大了眼,柱子似的站在门口,看她穿红红衣裳,做好一顿午饭,有鱼有肉,也没来得及吃,就跟那男人去了,留着空荡荡房子,满满一桌子菜,还有脏兮兮的阿佑,就此走了,再没回来过。
未央说,“我走了。”便就转身。
他也没敢拉她,更没敢抱住她。只是低着头,连看也不敢看那背影。“十年,十年之後我还没死,就去娶你。”
未央说:“万一我早嫁了呢?”
阿佑说:“杀了他。”
未央停了脚步,不敢回头,眼睛直直盯着车窗里一张张看好戏的嘴脸,定格的表情如死沉沉人形木偶的脸,能动能说,依旧丝毫生气也无。说出话来,却又是轻浮语调,让人听了,真恨不得骂一句贱,活生生忘恩负义小婊子,无情无义。“别作梦了馀天佑。看你这样子傻,最後给你句忠告,馀天佑,别闷头闷脑地一心一意对人好,特别是女人。”
又忘了交代,阿佑本名馀天佑,只是老子死了,娘改嫁,没人再记得那姓,上头的喊一句“阿佑”顺口,下面的叫一声“阿佑哥”亲切,于是便再没人记得他姓什麽了。
又不是响当当大人物,谁要记得他穷祖宗留下的破姓氏,想喊什麽全凭自己高兴。
她利利落落开门上车,从他身边掠过,如一道追不回的影,远远飘走了。
她盯着前座,怔怔不语。
程景行忍不住瞟过去一眼,不想遇见她眼底湿润的雾气,丝丝缕缕烟雾似的漫过眼珠,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而下一刻她却是眨了眨眼,那水汽便都没了踪迹。
他为她的铁石心肠鼓掌,比起依依惜别动人场景,方才那一幕更教人喜闻乐见。
而林未央木木地坐着,若一朵委顿了的花。
程景行突然说:“五十万。”
未央回过神来,神色淡淡,“哦,是吗?很公道啊。”
他本还想追问,何谓公道,却看见她将脸转向车窗,静静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一霎之间仿佛也融了进去,变作那稍纵即逝的光阴,与呼啸的风声一同去了。
他的心便软了下来,抿着唇看她默默流下眼泪,无声无息。
她哭泣的背影单薄如纸,影影绰绰闪烁。他闭上眼,竟是忘不掉了。
大约三四点下了高速,回到戬龙城,这里虽不近海却是古老大运河终点,八国联军打来後率先开放的城市之一,许多殖民时期的建筑保留着,与高耸入云的大厦错错杂杂交互辉映,再连带着城市里暗藏的贫民窟,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程家老宅本是日占时期留下的三层小洋楼,後来再修建,亦保存了原来风貌,院子里结了许多紫藤花,看起来倒像是回到民国时期,兴许屋子里还有老式留声机与法式落地窗,天鹅绒帘子,一色优雅贵族气韵。
这一家子人无时无刻不再向世人炫耀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高贵——这两个字冷冷扎进未央心里。她仰头看,这里天空碧蓝如洗,棉絮似的云朵飘飘浮浮,她便也浮浮沉沉如坠云端,却不是美好景象,只是焦灼,紧盯对未来暗藏的危机。
程景行早已经交代过,进了门她也不是程微澜的亲女儿,只不过是在孤儿院里见着投缘的无父无母可怜小姑娘,带回来收作养女,也给她亲生女儿严一诺做个伴,更是大大一件功德,要求西天佛祖仔仔细细记下来,又成他程家祖上积下的德。
未央倒没什麽意义,随口应一声敷衍,本来她便没想过当真能认亲,这样也好,不点名不说破大家都自在,免得到时候撕破脸皮,还要背上不孝骂名。
而程景行又有些许吃惊,因未在她脸上寻到半份失落情绪,回头想,她本来就是铁石心肠,怎会为此挂心。
但心底里还是不快,他皱起眉,俨然将自己当做长辈,想着这姑娘十七年不知是怎麽养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我行我素目中无人,半点家教没有,到了程家,还是要好好管教一番才行。
宅子里静悄悄,有新鲜人物进来也没人理会,保姆麻麻利利收拾着,一块抹布两三道擦下来还是干干净净。
厅里有人翘着腿看报,见程景行进门来才起身,那报纸捏在他手上哗啦啦响得厉害。
这男人长的略偏女相,眉眼中自有一股刚柔并济之美,那眼睛生得顶顶好,如大师手下妙笔丹青,大大小小起到好处,最勾人是眼角微微上扬,自有一派风流气韵。
他走进来,手肘搭在程景行肩上,勾起了唇角,笑问:“小妹妹好漂亮,哪里来的?我竟没有见过?”
那目光随即落在未央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看不出是何等情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未央便随意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他推程景行一把,催促说:“快上去吧,老爷子等着你呢!漂亮妹妹我来照顾,你就放心吧。”
程景行含含糊糊应一声好,又皱着眉,回头看未央一眼,那眼神有些复杂,未央没兴致体会,便垂下眼睑视而不见。
程景行脱了外套往楼上走,那男人便热络地招呼起她来,仿佛是认识了许久,无一丝生分。
戬龙城的太阳要落了,落下山,非沉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