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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船长室的隔音效果该是一等一的好,能把海浪和机械噪音都隔绝得一干二净。
可那晚,江逐浪总觉得吵闹。不是呜呃哦啊的痛苦呻吟,就是叮铃咣啷的重磅敲击。
江逐浪好想大发雷霆。可面对一船口袋里塞满真金白银的富主们,他还是撑起了醉酒的身体,行尸走肉地贴到了他的巨型海景窗上,想要一看究竟。
船长室旁紧邻着驾驶室,把眼球贴近玻璃,可以窥见驾驶室里的状况。
还真有状况。江逐浪瞧见二副沈半缘神色紧张地盯着左舷,右手悬空在控制台上,好像随时要按下某个紧急按钮。
急停键?报警键?这两个按钮挨得太近,两重玻璃折射後的景象模糊,他分辨不出。
换个角度,江逐浪朝着沈半缘所望的方向看去。夜深,给游客的照明关掉了一半,甲板上并不很明亮。
但他还能隐约辨识出,甲板上长了一个歪七扭八的长发女子。她鬼魅般地游荡着,跳着不明所以的社会摇和太空步,向船舷悠忽而去。
人是经验驱动的动物。江逐浪见过的鬼可不少,其中,醉鬼格外多。
他说他是大海里生长的男人有夸张的成分在,更准确地说来,他是游轮上生长的男人。
35岁,35年航海经验。
这样老练的他,怎麽会看不出那个女人的目的是浸入深海?
操起对讲机让许半缘降下速去,火急火燎地打开舱门,一路飞奔到甲板上。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酒精拖累了他,甚至落在了徐先登的後头。
“放救生圈,快!驾驶室!急停!管家,水手管家在哪,放小艇,马上!”
徐先登向着落水方向大力抛出了救生圈,可原本遇水即亮的救生圈一下就被夜色吞进了肚子。
“灯呢?怎麽没亮?去搬另一个!快点!”
江逐浪声嘶力竭地喊着,他打起强光手电,光束紧紧追着那落水女人,一刻也不想让她飘离视线范围。
茫茫大海,滔滔巨浪,片刻的分神便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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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智安以为沉入大海该是平静而安逸的,电视剧里的那些落水画面实在是太美了,竟让她对此産生过憧憬。
风很大,海浪不停翻涌。她摔下去的时候,并不像是拍在水泥地上,而像是跌入了正被揉搓翻搅的面团里。
海水的温度比想象中的高,除了假发离她而去,头顶有些许的凉意之外,她恍惚间以为又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然而,大海很快便露出了它真实而狰狞的面目。
冰冷的浪潮无孔不入,好似有几股洋流四向撕扯着她,伸出无形的细腻触角迅速侵入了身体的每处犄角旮旯,不留下一缕馀温。
腥咸的海水涌入被撕碎的身体,肺部好似灌满了碎玻璃一般。
本能咆哮着让她呼吸,于是疼痛从鼻腔传到内脏,继而传遍了四肢。
原来溺亡不比脑疾来得轻松,她後悔了,她要的是平静,不想却跌入另一个深渊。
意识模糊之间,她感受到一束强光疯狂地刺激着她那满是癌变细胞的脑神经。
尽管不适,她还是奋力地想抓住那微光。
她从没妄想过自己能上天堂,那也不是地狱会传来的光。所以她想抓住它。只要还看得到那束光,她就还活着。
好奇怪,她想。明明没什麽留恋的,为什麽还是这样依依不舍?
没有力气了,不管怎麽说,光毕竟是抓不住的东西。
眼皮和四肢逐渐麻痹,眨个眼的时间,海浪便裹挟着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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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大副的一声惊呼,江逐浪像导弹一般穿破了海平面。
洋流把唐智安推得越来越远,但也很快把江逐浪推向了她。
海水将江逐浪的意识逼得格外清醒,酒精还残留在血液里隐隐作祟。但不碍事,他在水里比在陆上还自在。
屏息凝神,海水刺激着他的眼膜,而他仍是努力瞪着。为了捕获她的身影。
唐智安像一朵开败的花瓣缓缓凋零,可江逐浪一心想着她还能绽放。
他想象自己是条擅游的金枪鱼,就像小时候母亲教他游泳时那样。
母亲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哎呀简单得很呐,你就当自己是条鱼就好了。”
小时候的他兴致高昂:“那我要当大白鲨!”
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大白鲨哪是那麽容易能当上的。劳碌半生,不过成了只停止游泳就会死掉的金枪鱼。
终于碰到了唐智安的手腕,他将她揽入怀里。好似座头鲸母亲庇护着幼崽那般,他带着她冲破了水面。
“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唐小姐,醒过来,活下去。”
江逐浪也精疲力竭了,他的嘴里念念有词,不仅是为了唤醒唐智安,也是为了鼓励自己。
很久以後,他们遇上了一个下雪的圣诞。两个人在槲寄生下回忆起了往事。
他说:“你抓不住光也没关系,我能抓住你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