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才能活命!爹娘好不容易才弄来吃的!”阿爹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反抗。
阿娘见了紧跟着将汤送到玉儿嘴边,“对,听爹娘的话,快吃了。”
玉儿神色木讷地盯着那碗越来越近的肉汤,她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是什麽,但闻着碗里飘出的香味,她惊恐地发觉自己竟不由主地咽了口水。
挨饿多日後对食物本能地渴求和那颗幼小的良心激烈地撕扯在一起,她在恍恍惚惚中被阿娘灌了一碗汤,眼神呆滞地机械吞咽着。那闻着香气四溢的热汤,入口後却食不知味,反而噎得喉咙生疼。
玉儿很多年後才知道,饥荒年间,人们常易子而食。
不知是因为头一天晚上着了凉,还是因为“走丢”的小妹,亦或是因为那碗肉汤,玉儿当天便起了热症,连着三四天都烧得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中,她好像听见小妹在耳畔边哭边说“姐姐你不是最喜欢我吗”,又好像看见小虎满脸绛紫地抓着她的腿哭喊“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如坠地狱。
可不知是不是幻觉,耳边纷繁噪杂的怮哭中唯独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对她说——“别害怕”。
那是一个少女的嗓音,清冷空灵宛如终年不化的白雪,并不温柔,却莫名让人感到可靠。
四日之後,大水依然没有消退,这次轮到玉儿了。
玉儿被爹娘领过去的时候,脸上的神情竟不是恐惧,而是木然。她之前常听村里的老人讲鬼神故事,也大概懂了因果轮回丶善恶有报的道理。她觉得自己吃了别家的小孩,做了坏事,活该遭报应。
那时,她被邻居扼住咽喉面色发紫,眼神涣散地看着咕嘟咕嘟的沸水,脑海中却没来由地浮现出那天夜里的女声。那个瞬间,她仿佛魔怔了一般,心中的不甘代替了一切其他情感,包括愧疚丶悲伤丶恐惧和不安。
邻居掐了玉儿许久,但她强撑着不肯断气。
她想活。
最终,也就真的没有死——
她等来了青衣白发的神仙。
神仙不知何处来,也不知为何会救她,但神仙很厉害,擡手挥出一阵风就把掐着她的邻居撞了个趔趄,待到玉儿回过神来时已被神仙搂在怀里。
她那时热症未退,又被掐得差点断气,浑浑噩噩间心里却奇道:我明明吃了其他小孩,为什麽却有神仙下凡来救我?
神仙找到玉儿的爹娘,给了他们辟谷丹,想将玉儿带走。玉儿看到自己爹娘时,呆滞的神色略微有些变化,但很快又回归木然。
玉儿的爹娘颤颤巍巍地接过丹药想要磕头谢恩,却被神仙的一股清气托了起来——神仙不想让别人拜他。
玉儿的娘看着神仙离开的方向,想起身追上去,却被阿爹拦住,“你不要多事,玉儿跟仙人走了是去享福了,没准儿哪天也能腾云驾雾,咱家祖坟上也算是冒青烟了。再说了,这光景,孩子留着也养不活。”
阿娘闻言,刚要迈出的脚又缩了回去,无言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玉儿擡头看向抱着自己的神仙,那人生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相貌,眉心一点朱砂痔,笑起来时眼眸中仿佛有微光点点,像皎皎明月在水面上投下柔和的倒影。
後来,神仙将雨停了,玉儿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只是觉得神仙的脸色憔悴了许多。
但神仙也会累吗?
“神仙你是从天上来的吗?”玉儿问道。
那人听了不禁笑出了声,“什麽神仙不神仙的,我只是东境一个寻常修士罢了。别神仙神仙地叫了,听着怪别扭,我姓宁,名‘晏清’,就是‘海晏河清’那两个字。”
玉儿没在听,她认定了这人就是神仙,在村里老人讲的故事里,神仙可以普度衆生,也能断罪除恶。
玉儿忽然拉了拉宁晏清的衣襟,垂首小声道:“我也吃了……”
她声音细弱蚊呐,再度擡头望向宁晏清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惶恐,仿佛在忏悔,又好像在寻求神佛的宽恕,亦或是在等待一个判决。
那一闪而逝的强烈求生欲过後,愧疚再度将她淹没,玉儿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她不想死,却又不知道该怎麽活。
下一刻,她被宁晏清搂紧了。
“你是个好孩子。你没有错,错的是世道……”他发出一声长叹,其中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感情,像是经年的遗恨露出了冰山一角,“还有我等无用之人。”
玉儿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神仙说她没错。
她是个好孩子。
宁晏清轻声问道:“孩子,你叫什麽?”
“没有大名,爹娘叫我‘玉儿’。”
“这个字很好。”宁晏清捋了捋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玉者,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怀玉,舒怀玉,怎麽样?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行?”
玉儿呆呆地看着宁晏清,无声无息地落了两行泪,诸多苦楚丶惊惶丶恐惧丶怨恨丶自责此时此刻如一片薄冰,悉数消融在那人的一席话里。她心中忽然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委屈,攥着宁晏清的袖子,猛地扎到他怀里,仿佛婴儿呱呱坠地一般,用尽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拖着哭腔喊了一声———
“师父———”
就这样,一段师徒缘分始于小崽子的一嗓子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