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戴上眼镜会显得斯文柔和,比如叶深,就连何时偶尔戴上他那副无框镜,也能多几分学生气。
殷于野是个例外。他戴上化妆师给他的眼镜,原本明朗的眼神就变得模糊,只剩线条凛然的下半张脸,看上去有点冷峻。
他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提议把那副眼镜换成有度数的远视镜。那种镜片能些许放大双眼,他不是为了自己在镜头前更好看,而是为了使自己的眼睛更有表现力。这部电影里,他的戏份和叶深相反,肢体动作不多,重点都在脸上。经过那番改动,他的形象变得矛盾又复杂——
疏离的外轮廓,和狂热的眼神。
化妆一结束,殷于野就像变了个人,何时能清楚地记起他的五官,却对眼前这个人感到陌生。他不仅看不透他的表情,更看不出他心中隐藏的秘密,又或许是那个秘密埋得太深太久,以至于自己都坚信不疑。
戏中叶深的一举一动也都透着神经质的乖张。
他的声带是紧的,显得声音有点尖,完全不是平时的低沉柔和,配合着一直在颤抖的手指,俨然一个重度焦虑患者。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戏里却是冬天。殷于野穿着冬装,在摄影棚的大灯炙烤下汗出不止,可他无意间碰叶深的手时,却摸到一手冰凉。
“怎么这么凉?”
叶深搓搓手,再握住他时,已经恢复温暖:“好了,出戏了。”
殷于野盯着他看了许久,看不出丝毫端倪,只好怀着满腹疑虑作罢。
叶深没打算骗他,却也不想解释那一刻他心里在经历什么。
《移情》初稿写于十多年前,里面有太多他当时就无法消化的情绪,而多年后的新剧本中来访者原型,正是他与何时、殷于野分别那年的自己。焦虑,抑郁,在学生面前尚能保持稳重,一但独处就坐立不安。他不仅写不出故事,在咨询师面前也无法顺利倾诉,把时间花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逃避真正的痛点。
入戏的瞬间,角色就把他拉回当年,两个时空的叶深重合,如同被当年的自己附身。那滋味并不好受,他不想把这有毒的情绪传染给他们。
演督导的角色时,叶深就轻松很多,虽然剧情需要他不能露脸,所有情绪都通过肢体和声音表现。虚幻的角色不触及真实情绪,表演就成了一种纯粹的体力劳动,使他有足够的余地去承托殷于野的发挥。
在叶深的两重角色里,殷于野产生了一种幻觉,游刃有余的督导很像现实中的叶深,戏里戏外都散发着惑人的气质,而来访者则有点像当年的何时——他没见过叶深在煎熬中的样子,只与何时亲历过那段时光。他知道那两人有过同样的痛苦,必然会呈现出相似的面容。
殷于野拙于言表,潜意识却接到他们的呼唤,他把关照投射在角色中,给镜头前的叶深,也给镜头后的何时。
然而爬出深渊的最后一搏,还是要他们亲自完成。
何时也将翻越他的刀锋。
出于安全考虑,水下的那场戏在特制的大型水缸中拍摄,一部分镜头用到水下摄影,另一部分在玻璃水缸外侧拍摄。水缸内布置水草和沙石,在特殊的背景和光线下,会呈现出和真实水域中完全相同的效果。
经过训练,叶深和殷于野都能做到在水下睁眼。他们需要克服的只有一点小小的不适,对于何时,这却是难以逾越的障碍。好在他不用下水,只需在监视器后面观看一个间接的影像。
在陆地和游泳池练习里,看着那两个人在水下撕扯,何时还能保持专业的心态,可摄影棚内一开始工作,他便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灯光师和道具师制造的幻境下,殷于野的脸被水光映成青白色,眼镜在落水的瞬间中掉落,露出一对没有反光的黑色瞳仁。灼热与阴冷在那片黑暗中你死我活,冷峻的表情开始崩解,从裂缝里透出绝望的疯狂。
他先试图抱住叶深,想要在那张惊慌的脸上找到他的嘴,可叶深并没意识到那是个吻。他看到让自己落水的人正带着一种扭曲的表情向自己靠近,求生欲和愤怒让他只想把他推开——也推走了自己活下来的希望。
殷于野的理智彻底粉碎。
他依靠自己年轻的身体,死死压制着对方求生的挣扎,直到叶深肺中氧气耗尽,江水灌进口鼻,脸上的表情再也不会变化。
监视器里,一张惨白的脸在缓缓远去,冰冷的绿色占满画面。
何时也停止了呼吸。
巨大的恐惧把他压在椅子上,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抬起手臂,全身陷入瘫痪般的麻痹,仿佛沉入水底的是他自己。头顶是被水波扭曲的天空,何欢冷冷地站在旁边,身影越来越模糊,何时的意识也渐渐模糊……
导演没喊停,所有人只能继续工作,包括水底的叶深,他已近乎溺水,却仍保持着死者般的静止。
殷于野浑身滴着水,叫了几声何时都没有回应,也不顾镜头是否完成,跳回水中直接把叶深拉出水面。
“来帮忙!”
工作人员一起把接近昏迷的叶深抬出来,在旁等待多时的潜水教练迅速施救,有人在拨打120,场面混乱。
何时踉跄着站起来,眼前的景物依旧像在水中,眼前的画面变形,声音也像隔着一层水膜。所有信息都经过漫长的延迟才到达大脑,指令再以同样迟缓的速度反馈给四肢。
越靠近忙乱的人群,恐慌就越强烈。
他的心脏塌缩成黑洞,向内撕扯着五脏六腑,连呼吸也不能逃逸,越喘息,就越窒息。
人们给何时让了一条路,他看到殷于野脱力地坐在地上,黑暗就扩散到眼前,双膝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首先清晰起来的是疼痛,然后是冰凉的触觉,叶深和殷于野的手又湿又冷,轻轻拍打着他的脸。
他听到各种“导演”的惊呼里,夹杂着两个熟悉的声音。
“何时……”
“何时!”
他看到叶深的脸色依旧苍白,神色却是清明的,殷于野露出和他一样的表情,急切又焦虑。何时感到脸部的肌肉收缩了一下,想自己大概是要做出个微笑,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没了印象。
他们只看到何时缓缓闭上眼睛,脸上闪过两道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