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忆歌没有再提问。她再度打量四周的环境,明明接触到语青,接触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可深深的无力感还是蔓延上心头。
从既得利益的角度出发,谢语青并不无辜,但她终究不想利用这个小孩子,至少,从心理上是排斥的。可主动抛弃了这个把柄,破局的可能,让谢青杰付出代价的可能,又有多少呢?
谢青杰笑吟吟地将茶往苏忆歌那处推了推:“既然您说,想了解在下……那在下,也得给出一个真诚的态度不是?”
那杯茶水,呈剔透的琥珀色,苏忆歌端起,轻微晃了晃,沉在杯底的茶叶若交缠的丝线般飞舞。她深吸一口气,明白谢青杰仍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思来想去,苏忆歌还是相信谢青杰不会下毒,便是紧闭双眼,一饮而尽。
“在下啊……早认为在下的生,是上苍为在下开的,最大的玩笑。”
就这样,在氤氲的茶香中,一段过往,一场悲剧,便在苏忆歌面前展现。
“不知您对江南一带可否了解……在下的……呵,姑且叫他父亲,谢知易,便是谢家前任家主。
谢家与凌家一样,世世代代入朝为官,而大清覆灭,两家便是恰好赶上时代,趋炎附势,投靠洋人,投资办厂,姑且是茍延残喘下来。
不过,他们再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他们骨子里的东西。那副封建愚昧的模样,早就融入血肉中,即便焚化成灰烬,也弥散不开。”
“若在下的母亲,早些知晓他是谢家家主,或许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苏忆歌虽不明白其间发生了何事,却还是好声好气安慰着,谢青杰一动未动,默默聆听,最後,在苏忆歌话音刚落之际,他垂下眼眸,大颗泪珠滚落。
“母亲,她真的很好……可在下还是怨她,怨她没有选择放弃在下,反而让在下来尘世走一遭。”
谢青杰的母亲姓秋,名唤剪雪。她带着谢青杰搬进那座小院子,也恰逢一个冬季。
那时谢青杰才刚记事,却像个小大人般成熟。
大家同住一个院子,擡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对谢青杰这个新来的孩子赞不绝口。秋剪雪初来乍到,找了份浣衣的活计,谢青杰会偷偷帮着母亲洗衣,即便冻得满手冻疮也毫不在意。他也会帮李婶补衣服,照顾瘸腿的王姐,与周大哥在院子里追逐嬉闹。
末了,他们总会摸摸谢青杰的头,把家中最好的东西都给他。那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我也曾对这个世间充满希望,认为这个世界是善良的,美好的。如果我没遇见谢知易,如果我只是母亲的孩子……”
可如果终究只是如果。
谢青杰第一次听到汽车的鸣笛声,第一次听到皮鞋与地面摩擦的声响,第一次见到有人穿着如此昂贵的绫罗绸缎,第一次……直视枪口。
谢知易步伐轻缓,走到了秋剪雪身侧,假惺惺唤了一声“小雪”。
谢青杰就坐在院子中央,与秋剪雪一起。他擡头,一双澄澈的眼,迷茫注视着不请自来的“父亲”。
谢知易又靠近了秋剪雪一步,巨大的阴影投下,就如自己的一方净土,被撞破,击碎。
他来得那麽突然,秋剪雪根本不及躲避。
“小雪,谢家不允许有血脉流落在外。我可以给你名分,做谢家的八房姨太太。”谢知易蹲下身,满目柔情,“就当是放过自己,行吗?一直耗着,让青杰和你过一辈子苦日子,永无出人头地之日?”
“痴心妄想!我不可能和你回去,更不能交出我的孩子!”秋剪雪怒吼一声,推开谢青杰,上前一步,死死拽住谢知易的衣领,“你敢碰他一下,我和你拼命!”
谢青杰懵了,他瞪大眼睛,连连退後,盆中刚打出来的井水被不经意打翻,水浸透了衣衫,冷得彻骨。
“别逼我,小雪。”
谢知易流着泪,举起了枪。
大院里的人都闻声来了,于是,谢青杰见到了此生再也不愿回想的惨剧。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的挣扎与求饶都是徒劳。
哪怕秋剪雪誓死不愿让出一步,哪怕李婶和周大哥手忙脚乱拖着谢青杰往外跑,哪怕瘸腿的王姐跌跌撞撞地撑着拐杖,也要拦住疯狂的谢知易……
可是没用的,都死了,试图保护他的,都死了。
“起初,她不知晓……不知晓谢知易谢家家主的身份,谢知易自称落魄书生,与我母亲相知相恋,殊不知他早就娶了七房姨太太,是个彻头彻尾的浪子。
谢知易给她以许诺,却不过只是想将她锁在宅院里这麽一生。那时,母亲怀孕已久,想来,他除了贪恋美色,也是为了我这个孩子吧。
谢知易自以为揭晓真相,母亲会急不可耐地嫁给他。但她没有留恋,坚决离开,她只愿和谢知易此生不再相见,就这样一辈子抚养我长大。
谢家,她都躲得这麽远了,躲得这麽远了……还是避不开谢知易,就像缠绕的梦魇。”
谢知易的孩子都是酒囊饭袋,一个个不学无术,否则,谢知易还不至于那麽焦急想要找回谢青杰。
谢青杰回到了谢家。平心而论,许是出于愧疚,谢知易待他不薄,但谢家其馀人都对他议论纷纷,多少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家人”颇为不满。
谢知易没刻意提起谢青杰的身世,但纸包不住火,那高层名流,商人巨贾,地主军阀,都得知谢家带了个私生子回来。
而对于他母亲的揣测,大多都暗含恶意。即使谢青杰被锁在家中,也避不开有关母亲的流言。他想上去解释,母亲不是勾栏的妓女,母亲早就对谢知易避之不及了,根本没有跪下来,求着谢知易把自己带回去,明明她宁死都不愿自己来这里……
可没有用,他们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茶馀饭後的谈资罢了。一句“小孩子说着玩儿的”,便能把谢青杰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