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做什么呢?”他引我到一旁餐台上,叉子斜在餐盘里,没动。
我记得乐队里有个又会吹笛子又会吹唢呐的老头,跟我很投缘。那是在有个远方亲戚的丧礼上,他让我站在他身旁看着他们吹吹打打,丧礼结束后,他抽着烟还教我吹唢呐。
我就告诉舒怀意,我会吹唢呐,还会跟大人一起哭丧。
他听了,脸上不觉绽出一丝笑意,旋即又敛起。“我也觉得中式的好,不过只在电视剧里看过。”
“但都要请一大堆人。”我补充道。
他赞同地点头。“实话。”
虽只见过浅浅几面,我对舒怀意这小子印象还不错,有礼貌,不张扬。李元都夸过他,说这孩子温柔懂事,安分守己,从不惹麻烦,但就是——“上进心不够”。李元说的没上进心,是指他这外甥过于与世无争。对于这一点我也有所感受。一点不夸张地说,舒怀意二十岁的人佛出了七十岁的境界,混在同龄人中,显得独树一帜。
他的灵魂要是有形状,应该是躺平的。
更让人费解的是,对着李沫,他似乎还胆怯。当李沫端着盘子穿过人群,加入进来,他小鸡见了鹰似的往我身后躲了躲。
李沫先看了看我,然后对舒怀意说话。“你倒挺周到。”
舒怀意大约不知道怎么接话,很快地扫视他一眼,沉着脸没吭声。
“你们聊什么呢?”李沫又问。
“中西文化。”舒怀意谷歌声又出来了。
“没问你。”李沫冷冰冰回应,他换了个问题问舒怀意:“怎么不去找你妈?”
这话无论字面还是口气听着都十分古怪,似乎别有深意。李沫这人非常多的缺点,其中一个就是做人拧巴,想法太多,装了一肚子庸人自扰的深意。这种人要是放古代,随时随地都会吐血身亡的。
可具体深意何在,我哪里知道。随便吧,烦恼的又不是我。
舒怀意看样子是听懂了,看看我,神情很为难。
李沫转而对我问了第二遍“你们聊什么呢”。
凭什么别人问问题我非要回答,还没大没小的,我没理他。
李沫哼一声走开,盘子都留在了桌上。擦身而过时我注意到他眼皮微沉,这一细小的面部动作代表他那颗漂亮的小脑瓜正在飞快运转着什么不好的东西。
他没有马上离开,在我背后又转悠了阵,直到我啧一声掉过头,他才走开,走开前还不服输地哼了声。我问他“你哼个什么?”以他的神色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哼个什么,因此脚不沾地地走了。
我不大的脑袋里装满了疑惑。我感觉李沫在吃醋,就是这醋有点混,镇江米醋加白醋,可酸死了他了。
还有,舒怀意为什么这么怕李沫?我更好奇这个。可眼下不是聊这个话题的时候,于是我打住什么也没问。
“待会要上去致辞。”吃到一半,舒怀意放下餐具。
“要帮你看什么东西么?”我自然而然地问。
他稍许惊讶了一下。“谢谢。”他想了想,“帮我看下盘子,等会回来吃。”
这时一个佣人推过来一辆婴儿车,婴儿车里坐的居然不是婴儿,而是一只打黑色领结的暹罗猫。她凑到舒怀意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意思是人手不够,没人照顾猫。
舒怀意示意她把猫交给自己,那佣人又颔首喃喃了两句,放下车转身走了。
“你家的猫?”我问。
他帮猫拉正领结。“嗯。跟了我爸七年的老猫,叫老板。”
“老板”精神矍铄,湖蓝色眼睛,和我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借钱的二舅家的蓝玻璃一样忧伤。
全场看上去最伤心的动物就数这只猫了。
台上司仪击了铃,轮到舒怀意上去致辞,他迟疑地张了张口。“帮我……”
“小意思。”我把小车拽到自己身边,“去吧。”
他朝致辞台走了几步,停下,回头给来一个感谢的微笑。
舒怀意那篇悼文写得很好,结构精妙,用词简洁深刻,情感饱满,表达得体,就是念的人从表情到音调都平板乏味。全文总共用了六次“我不敢相信您走了”,然而怎么都听不出他不敢相信。
他信极了,甚至说他神算子算到了父亲的死亡都合情合理。
相比之下,李澈的悼文更为出色,生动回顾了亡夫穷奢极侈任性胡为的一生,再用悲冷的腔调朗诵出来。下面听讲的李舒两家亲戚,大多也是名流上层,听别人的故事,看自己的笑话,从表情看都受到了莫大触动。
读了这些天的马尔克斯,我都会了赏析悼文。
顺带一提,我终于找到了那个青蛙女孩。
舒怀意念完悼文,从口袋里抽出手帕试了试眼角,他母亲在台下也跟着用手帕试了试眼角,还不忘为儿子鼓掌。
台下一片掌声。
在那一片掌声中他遥遥点了下我身前的婴儿推车,又朝我招了招手。
哦,原来压轴嘉宾是这只猫。
我在一双双婆娑泪目的注视下,把猫推了上去。而猫老人家它,已经睡着了,不知等多久才能喵出声。
假如让我来记录这次丧礼,我会以此句结尾:啊,真是难忘的一天!
啊,真是难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