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全是我编的,但我有些伤感】
我回家翻了翻那本册页,并不能“懂”,所以拍了照发给一个做书画拍卖的朋友,他说大半夜看见被我吓醒了,现在睡不着去查资料了。
过了两天他给我打电话问能不能拿实物给他看看,我就去了。
“有问题吗?”我看他看得仔细。
“我看了,都是对的,实话实说,这两年我们拍出去的,这么没问题的都少见。你开始给我看照片,我还有疑点,但是看了实物,完全没问题。就是很奇怪……”
“奇怪什么?”
“创作时间。这是先生在重庆时期的创作,这个时期,先生已经接受革命思想,秘密入党,投身抗战救亡,这个时期先生的创作题材、风格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甚至专门撰文批判过,国难当头,文艺创作应当以民族大义为题材,不可沉迷风花雪月旧文人习气,但是这本册页的创作时间是重庆大轰炸期间,题材又恰是先生所批判的内容,花卉、静物,风格柔美,恬静,题跋也是温情脉脉,怎么都不像当时他会有心情画的题材,但是偏偏又处处都对,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才奇怪。当然,这本册页题字是赠送一位女史,用词非常中性,但我没查到是谁,你知道这位女史,是谁吗?”
我愣了一下说这是朋友家传的,我也不知道。
“不过这本册页确实题材非常罕见了,先生的作品近年拍价惊人,只不过这是送人的……”
“送人的有什么影响吗?”
“一般来说赠人的作品拍价会低一些,但是如果受赠的也是名人,或者创作背景关系了特殊历史事件,另当别论,你可以问问朋友这位‘女史’到底是谁。过两个月我们有场重大的书画专场,这本册页能不能借我撑个场子,放心肯定不会给你真拍了的,就是撑个门面,将来想要出手,也能抬价。”
“这可不行,这是朋友的东西,我做不了主。”我想我要干这种事,可能要第二次上Steven的生死簿了。
“你跟这朋友什么关系?能拿到这本册页的人家,就算他们家后代基因突变了他也应该知道个基本的市价吧,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随便就给你了?”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我忽然觉得这事真难解释。
“算了,你凭本事混来的我也不问了,我这有本先生的自传,拿去学习学习吧。”
先生赠的这位女史用的表字,当然就是Steven的祖母,她的表字并不见于公开档案,只有钟教授对这些家乡名人颇有了解,所以告诉了我,朋友没查到也正常。
我仔细对了Steven的爷爷和先生的年谱,于这个故事的时间线,我勉强只能拼出一个轮廓。
Steven祖父一辈家道已经败落,固然靠着族中资助读了书,但是求学经历也很坎坷,后来入了党坐了牢勉强逃出生天,他的未婚妻却没有毁弃婚约,只是和他结婚后他就投军去了。
重庆轰炸期间,Steven的爷爷在随新四军征战,新婚妻子随家人避祸重庆,亲族流散生活辛酸。
此时画家先生也与夫人寓居重庆,不管这中间是否有一段或真或假的倾城之恋,最后只有这本册页流传于世。
我仔细对了后面的年谱,重庆之后,他们两家人的人生轨迹基本再无什么交集,到最后两家人同在北京生活,已经都是暮年了。
我现在倒知道Steven为什么把册页随手送人。
毕竟,放在家里,他父母也未必有心情再看,只是他这么随心所欲的处置家产,估计他父母确实管不了他了。
我翻着Steven爷爷的传记,于他的工作与研究,记叙颇为细腻,于家庭,就不那么精彩了。
唯独到了后来他们家族再次乱离流散的岁月,他们被逐出家门,寄人篱下,子孙离散,甚至失去了长子,本该是伤痛困顿的时刻,偏偏写了许多平淡家常事,仿佛回归了寻常市井夫妻,多得是相濡以沫的温情,并没有渲染什么伤痛悔恨。
我又翻了翻那本传记,才意识到Steven还有一位英年早逝的伯父,于这位伯父的出生,记叙非常模糊,几乎没有提及,只有几封家书,写出了这个家族对长子的殷殷期盼,还有几张模糊的家族合影。
他和其他人,长得确实不那么像。
我查了一些资料,关于这位伯父的,确实很少了,大约他们这个家族真的太过低调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子女,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我和Steven的关系,远远没近到可以随便问他家事。
O:我忽然觉得这个故事有些伤感。
X:我觉得这个故事都是你自己编的,只是几幅画而已,可能是他带去的旧作舍不得扔,顺手重写了提拔给了一个朋友,可能是她去买的,他们那时候靠义卖去捐钱打仗。
O:如果随便买的,她会过那么多年还在翻阅吗?后来还颠沛流离那么多年,丢也不知丢几次了。按书里说的,当时他们全家在重庆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值钱东西能卖的全卖了,哪有闲钱买画?
X:谁知道呢?他们那个时代,时间流动会显得比现在慢很多。不过,我前两天听你讲的,去附近大学图书馆查了查,在库本里找到他爷爷八十年代初编的一本教材,因为当时看比较激进,所以是内部教材,并不怎么为人所知,前言里说有相当几个重要章节是他伯父的遗稿,所以,这位伯父求学和培养方向,都是像旧家族那样,按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来的。剩下的,还是不要胡乱猜了。
O:我知道,现在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评价他们。
X:想想你有什么东西,过五六十年还会拿出来看看吧。
O:我没有,你有吗?
X:没有。不过说起来,人生要是那么长,又怎么保证只爱一次,朝不保夕里的风花雪月,困顿乱离中的相濡以沫,都是爱而已。如果已经在人间地狱,除了爱,还有什么让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呢?人生际遇,坠茵落溷,何处是因果?但是不管多难,他们却都让自己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这就是结局。这算个小说素材吧。
O:这个故事麻烦你保证不要跟任何人讲,我也只告诉了你,也不要编个故事放进你的小说里。
X:我还能跟谁讲呢?这样的故事写个小说也都老套了。你还是考虑租个保险箱吧,我总觉得你吃了亏。
我想其实我还有澄见送我的一幅画,也许我还可以带到五十年后去,他说我重新开始的时候,就去取回来,可是我不知道现在算不算重新开始。
至于这本册页,我又没胆卖掉跑路,还要想办法保管,我觉得我可能确实吃了大亏。
我忽然有些混乱,不知道Steven为什么把这本册页交给我,他说我会“懂”,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懂”什么。
除了X我也没法和任何一个现实中的人分享,如果他对这段家族往事闭口不言,作为外人我真的没法说什么。
何况按X的说法,这个故事可以有很多版本,我只是相信了自己那一个而已。
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这本册页给我,而不是别人。
但是我也不好意思问他,他说他又要去美国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说:
Steven:我只是想告诉何老师,世界上有很多正事可以干,不要总想着糟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