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
他感觉自己正被一团没有一丝污垢的灵光包裹着。
这显然不是任何一个他所知道的妖怪能够绽发的光芒,就像游鱼无法在至清至净的水中存活一样,洁白无瑕天然就与妖怪本身的构造相斥——净化,即是死亡。
他,死了吗?
触及到“死”的字眼,前半生的回忆就像破开了简陋的封印,一股脑全涌进了这片光芒之中,霎时将这一点空间给挤得水泄不通。很快,这团灵光终于不堪其扰,在一片空无与柔软的破碎声之中化为浮沫。
他坠落到了地面上。
没有痛感——大概又是谁织造的另一个幻境。他这样想。
在脱离了那灵光过後,他才发现自己心口处竟同样横亘着一团清纯的白光,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只是轻飘飘地浮在那里,像一片无意驻足的云。
这白光漂浮的位置,却令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失去知觉之前的最後一个画面——巫女,山洞,火光,和那支直指自己心脏的箭。
然後,那抹与他一同轮回了千百次的红白色彩,于此时此刻,再一次悄然显现。
她就站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背对着自己,乌发散落在背後,遮挡住了她利落的肩颈与纤细的腰身。下边的绯袴张扬又灼眼地衔接着那一根根细密的黝黑,却若隐若现地袒露出皎白的袖口。
他与人类从来不亲近,因此自诞生的四百馀年里,他只在眼前这一人身上见过这样的色彩。
他正想张口,却不料四周的光芒竟在下一秒极快地散去,就像云层被一阵强风吹散,他原本在云端之上,足下骤然失物,却又被看不见的屏障托了起来——依然坐在原地。
感受到身後的变幻,巫女缓缓回过了头。
“杀生丸?”
……
……
他在一片压抑的天色里睁开了眼,目及之处尽是烟尘笼罩的朦胧,显然是死亡过于漫长的缘故,让眼球也无法很快地苏醒过来。
但他在模糊之中,看见她回了头。
“杀生丸,你醒了?”
见他果然转醒,她很快又接上一句——“现在感觉怎样?”
耳朵似乎慢慢活过来了,因此她喉音之中隐匿的那一点焦躁,也随着逐渐消散的烟尘一同滑落到他的耳底。
她为什麽关心他?
——对了,他们刚才在那个山洞里,那个四魂之玉投下的月光所照不到的盲区,然後在那里,她终结了他的“生命”。
思绪至此,他看向了桔梗侧过来的那一边脸,那张前半生素昧平生,偏偏一朝被捉弄,尔後便在真实与幻境里都挣脱不掉的脸。
如今他的视野已经恢复了大半,世界终于又一次回到了他所熟知的那个清晰丶透彻的模样。
她立在他的前面,两侧各有一个人类幼童模样的式神。他们四人所在的空间现下正被施以一层纯净的灵力结界——也即是说,他竟在方才持续了不知多久的睡梦中被她所庇护,这才免受了结界外边的危险侵害。
而外面的光景——
这是一个距离武藏村有段距离的空旷之地,前後各有几棵参天古木,透过苍老而粗壮的枝干,他看见了那个遮天蔽日之物。
身体比妖化的父亲还要巨大,肿胀的苍白皮肤宛如在水中浸泡过一段时日,故而呈现出一种死态的膨大。血管在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身体上纵横,如同一条条黑紫色的毒蛇,分割着这尊庞然大物的每一寸血肉,吸食着它所剩无几的微薄生命。
他站起了身:“那个东西,是清那丸?”
桔梗也回了头,应了一声:“是。”
同样应声而来的,还有几个朝着他们急速飞来的猩红之物。他反射性地要去拔剑,却发现它们已被结界挡在了外面——失去冲力的它们像失去了生命一般坠落到地面上,化为一滩暗红的血水。
四周尽是这样的暗红,宛若死物盘踞的深渊。
“杀生丸,”桔梗又转过身来,留下蝴蝶与飞鸟维持着结界,“清那丸已向碎片许下愿望,难逃一死,但它一心要向你挑战,在达到这个目的之前,它会留着最後一口气,以现在这个姿态破坏掉周围的一切事物。
“人类的村子就在那边,杀生丸,我们得去阻止它。”
——我们。
他眯起眼睛,目光冷酷地看向清那丸的方向:“既然它的条件是求死,那我就去成全它。”
桔梗点头:“好,我的式神会去村里帮忙,我同你一起去清那丸那边。”
“不需要,我自己去足矣。”
“清那丸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它身上仍有四魂之玉的碎片,”桔梗的目光坚定而明净,从那双早已死去的眼睛里,他看不见一丝退缩,“只有碎片被净化,那个巨大的身体才可能停下来——杀生丸,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