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殍尸堆案(五)
沈清沉迷茫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男人,朝李崎使了个眼色,她便嘴角抽了抽,从袖里取了张帕子,塞到男人的手里。不同于情感丰富的沈清沉,李崎对这些俗事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只顺着主子的意,呆愣地站在原处听。与其说她对这些情事不感兴趣,倒不如说她对这些情情爱爱一窍不通。她于任何人,甚至是她的主子,都只是一个冰冷的刀器。
谁又会爱上一个刀器呢?
男人接过李崎手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没再发作。沈清沉虽有些动容,却也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说吧,你们两人是如何认识的?”
两人的相识并不如沈清沉所想的那般梦幻,只不过是蔡祎领着随身婢女出门禀神,路遇行医的医官男子。那男子名叫宋思,是这黎城里的医官。这座黎城小,熟悉医理的人却不多。医者母父心,官府给的月奉并不算多,可他一人也尚且够用,便会在闲时摆摊在庙口,替些街坊邻里看诊。只是看诊,他并不收银两。若说要他帮忙走个药行,他也不会多取些脚费,药几个钱他便收几个钱,一文都不会多要百姓的。
蔡祎则是黎城里坊间有名的菩萨,平日若是有空,不用上夫子的课堂,她便会到厨房要些吃剩的饭菜。家翁吝啬,不允许她多从家里拿一针一线帮补群衆,只允她佘些剩饭菜。因此,她会亲自提着大个些的木桶,亲自舀了水重新煮些饭粥。那饭粥很稀,并不算美味,可比起饿死街头,百姓还是乐意受她施舍的。至于旁的剩菜,蔡祎便会用筷子夹取些完好的鱼肉丶肉团云云,重新搅和加水蒸熟成碎肉饼。每碗粥她都会加些许肉碎进里头,别小看了这一些个肉沫,可比大多数人家吃的都要好了。
她施舍,却没把自己放得高人一等,个别不便于走动的老孺,她也会细心地替她们留下几碗,上门去给她们送些吃食。每当她广发米粮後回到府上,蔡知府都会指着她脑袋骂她傻,她也只知摇着脑袋,吐吐舌头,嘴上念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她一直秉承着这样的原则,所以深受百姓爱戴。人们都说,这样体恤百姓的她,将来一定能考取功名,造福一方百姓。
两人就在这庙下相遇,他只懂她良善,她晓他明理,两人一拍即合。可蔡知府哪里能接受这样的女婿?蔡祎生来便是蔡知府的心肝,自要将她养成状元娘,好得一番成就,岂能容这小小医官耽搁?于是棒打鸳鸯的戏码上演,两人却依旧难舍难分。于是蔡知府干脆不让两人见面,将蔡祎锁在这蔡府。
两人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兴趣使然,即便蔡知府再如何阻挠,蔡祎也会想尽办法出门见他。有时,蔡祎会趁着夫子还未开堂的功夫,溜到官府前见他一面,宋思也知她上堂的日子,提前在门口候着。两人就只匆匆一瞥,便已然满足。
可好景不长,这事遭蔡家二小姐撞破,告到了蔡知府那儿。蔡知府勃然大怒,便请这夫子来蔡府授课,不允许她出门。蔡祎生得娇俏,骨子里却逆反得很。她只转悠着眼,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又生了新的念头。既然授课不允许出府邸,她便寻借口,出门布施。表面上是布施,实则是借着布施的由头来私会。
这样的感觉让两人沉醉,并甘之如饴。这段关系是不被认可的,是她们偷来的,因此十分珍惜。即使在蔡祎死前,她心里也仍然挂念着与宋思远走的美好愿景。
如此说来,宋思便是不可能杀害蔡祎了。
没等沈清沉发话,一旁的陈孝霖便点头如捣蒜,“所以那夜你才会攀上咱们的马车!”
可沈清沉却摇了摇头,“不对。。。”她总觉得宋思说的故事里隐瞒了什麽,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哪里不对?”陈孝霖朝她偏了偏脑袋,“这不就是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吗?”
沈清沉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是端详起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方才见了沈清沉的第一反应,是虚张声势,而不是求助,又或者是伸冤云云。直到她提起昨夜的女尸,他才开始了哭啼。一个失去恋人的人,的确有可能将对救不回爱人的愧疚感移情到路人身上,这便能解释得通宋思为何身染血迹。
问题是,即便如此,依旧解释不了他为何见了衆人的第一反应,是虚张声势。
沈清沉在原地踱步,联想起了昨日唤来的官差那副藐视一切的嘴脸,又暗暗点头,“这便说得通了。”他倘若以为衆人是与官差勾结的官人,只需亮明自己的身份,便能逃脱一切嫌疑,因此他那句话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暗示。暗示自己就是官府的人,让衆人莫要插足此案,以此来摆脱自己的嫌疑。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不让官差插足,都不打紧,毕竟官差本来就是游手好闲又不爱管事的闲散人群。只要他开了口,再佘些银两,官差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破案于他们而言,倒不如眼前的几锭银子。他们要的只有银子,旁的甚麽人命他们才不关心。
再说这不合理之处,这宋思的嘴里,将自己说成了一个深情人,可这分明与他贪生怕死的性子截然相反。若他并不是这样的性子,面对沈清沉就不会吓得几乎站不住脚。又或者,他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
他根本就不是宋思。
冒名顶替医官,遇上个硬茬,自然会吓得屁滚尿流,这一点也不意外。
“当务之急,是去官府一趟。”沈清沉捋好了思绪,便朝李崎使了个眼色,李崎束紧了他手上的外衣,将他提溜到官府。去官府,一是为了确认面前这位男子的身份,二是为了调查两位死者的人物关系。毕竟这凶手是否为同一人,沈清沉至今没有定论。知道了死者的身份,要调查人物关系并不困难。户籍资料虽分别由各百户长丶千户长负责,却也会在官府留存记录。
衆人带着这可疑男子刚踏入官府,便有官差迎上前打趣,“宋医官,你这又是招惹了哪家的小姐?”沈清沉蔑了两人一眼,又恶狠狠地看着这宋思,即便他的身份没有错,这官差的话里有话,他听上去也并非是个良人。“装什麽幽怨情种,看来也不过是个浪子。”装深沉的男人,她见得多了。
看着沈清沉的反应,李崎自然不会自作主张地替他松绑,只是提溜着他在这官府四处流窜。只见虞鸢拎着令牌上前,跟话事的耳语一番,两人作揖後便将衆人迎了进去。虞鸢一直穿着那身锦服,只为了在官府走动能方便些。这次行动匆忙,未有上妆,并无几分像那大理寺卿,却也无人在意,反正见过大理寺卿的人并不在多数。
因此,她只跟着衆人一同到这库房来寻户籍,并没有注意到身边县令的神色。他的脸色看上去十分复杂,两簇眉拧在了一起,眉尾的毛须耷拉在脸上,他也并没有拨开的意思,只拢了拢有些斑白的胡子,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清沉一眼。这大理寺卿他并未见过,但这户籍给旁人看也无妨,他为官多年一向不会瞎掺和旁人的事儿。只是那跟在大理寺卿身後的女子,头高高昂起,并不像是婢女,反倒是那位大理寺卿毕恭毕敬地弓着身子。。。
这县令跟在衆人身後良久,在旁半眯着眼打量了沈清沉好一会才拱了拱手离开。他背着手,又拈了拈胡子,心中暗生诡计。他身後的衣裳随风摆动,像是化了形的狐狸。
沈清沉反复翻动着户籍,很快便找到蔡家的户籍。这蔡家一共有四口人,除了蔡知府与蔡祎以外,还有两个姊妹。蔡知府的妻子死得早,在户籍上并不能找到她的名姓。于是她的主意又打到了宋思身上,她挑了眉便用那厚厚的户籍抵着宋思的下巴,他的头缓缓擡起,目光对上了沈清沉,“又。。。又想做什麽?”
“你不是说你跟蔡祎是一对爱侣?那你应该很了解她跟家里人的关系才对。”她将户籍随意地塞到架子上,这样厚重的东西拿着实在累人。
宋思咽了口口水,看上去并不想回答,可看着周围这乌泱泱的一群人,他心生寒意。他不是没有见过黎城门口的悬赏,自然觉得沈清沉与那悬红的女子画像有几分相像。再说她也自称“本宫”,自报家门,他便也知道眼前的的确就是那个臭名昭着的永宁长公主。她是落难逃亡至此的,看上去并不算和善,说是新帝弑母登基,可她的眼神却更为凶煞。她眼里空无一物,却在他哭泣时有一丝动容。他对这长公主了解并不深,只暗暗觉得她并非传闻中的那般生人勿近。
说来也奇怪,长公主据说几年前是来过这黎城里亲自赈灾的,当时的人们都说公主并不如传说中的那般骄横,至少心里是有他们这些黎明百姓的。可短短数年,人们嘴里的长公主却变得视百姓于无物,只顾着满足一己私欲。他宁了宁心神,不知为何,他的手虽被捆得生疼,却依旧相信眼前的这位落魄长公主。
“喂。。。”沈清沉上前弹他额头,“神游到哪去了。。。”
他朝她笑了笑,笑得粲然,“在下觉得公主并非是弃子民保命的贪生怕死之徒。”
没有由头的一句话让沈清沉实在摸不着头脑,她并不能理解他何出此言,只暗暗觉得,似乎民衆对她的误解不浅。
可她明明,什麽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