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节度使,她的目光并不像萧不言那样淡漠,反而是温和从容的,甚至透露着一股长辈的慈爱,不过说话却很是干脆:“我见你们不过是想问一句,倘若昨日阿芷告诉你们剑南想自立,你们会有何想法?”
她口中说着“你们”,眼睛却只看着萧景姝一个人。
萧景姝知晓这应当是对她们的最後一重考验了,极其谨慎地回答:“倘若三娘子那样说,我只会觉得节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辛随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萧景姝理了理思绪:“这些日子我读了不少史,深觉过往之中,唯有汉朝可与我大晋相比较。汉朝几经波折,延绵国祚四百馀年。我大晋立国百载有馀,细说起来,其实只经历过一次大劫。”
她顿了顿,低声道:“这场劫数,便是先帝晚年昏庸致使内有藩镇作乱,外有异族侵犯,西北尽失,都城南迁。”
“倘若西北收复不了,再加上陛下体弱无子,节帅有自立的想法我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对。”萧景姝缓缓道,“可是西北两年前就尽数收复了。萧……萧不言此人虽不怎麽看得起今上,却也没有对大晋不臣之心。传言其实有几分可信的,他其实颇为珍视黎民性命。”
她擡头对上辛随的眼睛:“节帅其实也是这样的人,不然治下不会这样和乐安宁。”
萧景姝继续道:“天盛之治馀泽尚存,又有忠臣良将,百姓心里仍有大晋丶有卫氏皇族。这时候若是想要改朝换代,不过只能换来民不聊生罢了。”
“你倒颇有几分见地。”辛随笑了笑,“那你觉得这卫氏皇族里,有谁能不再让我们剑南一直关着门过日子呢?”
她只是一个经历颇有些波折的普通人罢了,又怎麽可能将遥不可及的皇族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呢?
萧景姝摇了摇头,只低声问:“我倒是想问一问节帅,是不是想做下一个刘相公呢?”
若无人可用,扶持幼主便是了。因为她们都是女人,幼主丶太後与权臣间甚至可以结为同盟,可比刘忠嗣当年的情况好得多。
辛随笑意又浓了些:“倒有过这种念头,不过怕别人抢在了我前头。”
这是说萧不言麽?
虽说他没提到过自己的想法,可萧景姝却莫名觉得他不像愿意挑这种担子的人——比起做权臣在官场上和一堆狐狸虚与委蛇,他估计更愿意提刀将只耍滑头不做事的人都砍了。
萧景姝垂下眼睫:“昨日三娘离开後,我又想了想,萧不言身边的人似乎提过几次历阳郡王,不知他们是否交好。”
辛随久不离蜀,轻敲了敲桌面思忖这个历阳郡王是哪个皇子皇孙。还是一旁的辛英提醒她:“祖母,是卫觊,恪敬公主的儿子。恪敬公主和离前的驸马姓赵,若我没记错,长安万年县的赵县令应该是赵家人。”
“哦。”辛随意味不明道,“宁芳菲的外孙子。”
这实在是个很陌生的名字,萧景姝还是反应了片刻才捋顺这是已经死了好多年的孝端太後,她血缘上的祖母。
她直觉这是个颇为重要的人物,因为辛英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目光有一瞬的阴沉,而辛随也很快将话转向了别处:“我听阿芷说你平生所愿不过安稳度日,想来心里是不乐意与我们扯上干系的。”
“但凡平民百姓,哪个不想安稳度日呢?”萧景姝苦笑一声,“不然我们也不会不远千里来剑南过活。”
她喃喃道:“节帅,我到底是个普通人,所以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第一反应还是逃开。可我逃开是为了过得更好,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过得更好。倘若遇上的是个劳心费力几年可以换得馀生都活得更痛快些的‘麻烦’,那我又有什麽理由躲开呢?”
抛却旁人的摆布,抛却不想要的身份,她是真的这麽想的。
萧景姝擡起头,再次对上辛随的双眼。这位长辈的目光依旧柔和,似乎能包容一切。
“好孩子。”她道,“从今日起,除却在福寿堂学医制毒之外,你每日来节帅府中读三个时辰的书。”
萧景姝这下是真心有些茫然了。
学医读书,这都是她自己本就愿意做的事,竟也能成为“差事”了麽?
辛随又看向了一直没怎麽说话的巫婴:“你虽然更年长,但心性却比你阿妹更单纯一些,也难怪能有一身好武功。往後你就跟在阿英身边罢。”
她对辛英道:“你阿娘坐镇剑南东川,你小姨要戍边,我和我身边的人都老了,你得开始慢慢攒自己的班底学着接手西川了。这姐妹二人都不错,往後你们选人也一定要记住,贵精不贵多。”
辛英抱拳称是。
于是萧景姝和巫婴都正儿八经当起了差事,做的事于她们而言倒不算难,只是打交道的人变得多且杂起来。
而这些错综复杂的人与事,也被放上了萧不言的案头。
这样的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就到了端午休沐的日子。她们二人一人从节帅府领了一份节礼,颇为吃不惯里面的肉粽与蛋黄粽。
萧景姝便买了粽叶,自己学着包了蜜枣粽丶八宝粽等,给後院送去了一份,又给节帅府送去了一份,反响很是不错。
转眼便是五月五,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艾草与菖蒲,就连她们这个“鬼宅”也不例外。
没挂完的则被萧景姝送去了後院——管这几个神出鬼没的人挂不挂呢,不过到底花了几文钱买的,丢了怪可惜的。
虽是休沐,她们却没睡到自然醒,半晌时便手牵着手去街上看跳大傩除邪祟。
最热闹的当属州府衙门在的那条街。倒不是因为那条街最宽敞,而是因为每年端午辛随都会在那里亲手给老人小孩们系五色丝——剑南一向有这样与民同乐的风俗。
也因此,那条街上通常有着跳大傩最好的百戏班子。这是一种约定俗成,跳得最好的要让节帅先看到。
傩戏队伍跳到州府堂前时,恰好跳到最精彩处。扮疫鬼的乐人被衆神驱逐,无路可逃,将脸上那象征着不详的面具摘下,扔向了半空。
乐人露出的面孔正对着堂中的辛随。州府对过的萧景姝看到辛随给身前的小孩子手腕上系上了五色丝,在擡头对上那乐人的脸时神色微变。
有看到了那乐人面孔的百姓拍手叫起好来:“好俊俏的小娘子!”
萧景姝的心却倏地狂跳起来。
那乐人跳着舞转过了身,对着长街这一侧的百姓粲然一笑,周围响起叫好声,甚至有不少人摘下身上的香囊扔了过去,可萧景姝的心却如坠冰窟。
——那赫然是一张与她的母亲丶十六年前被扔进皇陵的贵妃韦蕴有七分相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