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死死咬住
大郑帝都长安,连日连绵的秋雨陡然收刹,半掩红日从厚厚的浓云缝隙向茫茫大地洒出刺眼的光芒。
一色红色披袍的马队隆隆雷鸣般扑出长安北门,风驰电掣直向官道而去。这是大将军府的护卫亲军,也是大郑最精壮的飞骑。
骑士一百,人皆精壮猛士,马皆雄骏无匹。人手一口特制的四尺长厚背战刀,一张硬弓一壶二十支铁镞长箭,一把精铁打造的近战短剑。每名骑士配置两匹战马轮换骑乘,长途奔袭追击最是快捷迅猛无与伦比。
他们都是跟随大将军南宫雍北征贵霜的勇士,无论大漠风雪还是天堑险途从来都是电闪雷鸣朝发夕至。如此一支劲旅,却只担任大将军府的亲军护卫,不拿国家俸禄,只听从大将军的命令。
今日南宫飞骑大举出动,声势自是惊人,引得百姓庶民争相追出城来引颈观望,眼见火焰般的马队弥天烧去,处处一片惊叹。
然而今天这支飞骑马队的领头,却不是人人皆知的大将军南宫雍,而是抚西侯慕容诀。之所以借用南宫家的私人飞骑,他也是事出无奈。
不出所料,当他带着长安府的兵丁分别前往西市和井飒家中两处地方时,全都扑了个空——人走了!城门吏紧急来报,大约一个时辰前,有一支西域马队出城了,至于有没有要缉捕的人呢,因为西市今日开禁,出入城门的客商太多,一时难以点查清楚。
慕容诀拿出那穆尔的画像,城门吏搔搔头,迟疑道:“看五官是有些像,但好像没这麽长的胡子,也是个秃头,一时拿不准。”
不用说了,一定是易容後的那穆尔了。慕容诀一跺脚,脑子像高速旋转的风车一样:自己只是个文官,没有调兵权,更没有调动能远途奔袭的骑兵的权力。靠这群只会在长安城里抓小贼的衙役们出城抓人麽?那是不可能的。虽然皇帝已经明言将追捕井飒与狐鹿姑的任务交给了南宫罃,虽然城门吏已说过南宫世子带着几百金吾卫刚刚出了北门,可他还是不放心。怕这个太重情义的小子放走了大郑的死敌,思来想去,只有请故友南宫雍来帮忙了。
好在南宫雍还是给力,马上将府中私护飞骑全数点出交给慕容诀,所求只有一句话:“慕容,罃儿毕竟年幼,有什麽疏漏之处,还请担待。”
还能说什麽呢?慕容诀只能打个包票了:“有我在,世子断然不会有失,更不会让他做傻事!”
井飒一行在渡过渭河後一路向着西北飞驰,晨曦初露出到了弱水谷口。出了谷口便是一片开阔平原,塞北平原在望了。
此时天空突然飘下纷纷扬扬的雪片,飞扬迷离,天地一片混沌。井飒突然听得马队中一声低喝,所有战马倏忽间由纵马疾驰变成了从容小跑。那穆尔一挥手,前队飞出一骑冲向皑皑高山,举着手中一支在雪光反射下粲然发光的金令箭遥遥高喊:“此为东宫令箭!百骑急赴楼兰商榫大婚仪典——”
片刻之後,半山中一声响亮的铜锣敲响,接着是一吼:“马队过——”
纷乱之中,马队进入了塞北赫赫有名的“一堑道”。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正是因为其地形两山绵延夹峙,只有谷底一线迂回曲折,不时还有突出岩石令行人磕绊不已的羊肠小道,两边的山坡陡峭林木苍莽,怪石嶙刚,洞窟散乱而密布,任你多少车马入谷,也只能一线独行。
然而,这些僞装成东宫骑卫的贵霜骑兵却是独特,不见任何命令也没有骑士下马,一进谷口马队便悄然成了单骑衔尾,蹄声沓沓从容走马,所有的路障都被极为灵巧地躲了过去。便是井飒自己,也在狐鹿姑的长杆恰到好处的指点下,走得十分顺畅。
走到谷道中段已经是将近午时,飞扬的大雪如被般将峡谷覆盖得温暖寂静,竟使井飒生出一种奇特的欣慰感来。趁着方才交验令箭时马队歇息了片刻,没人下令,所有的骑士都打开了挎在马颈下的草料布袋。在战马的呱呱咀嚼中,骑士们也解下水囊与干肉,无声而快速地完成了中途的这顿战饭。
所有骑士与战马都单列兀立不动,谁看谁都只能看到背影,谁也看不见谁。井飒看到峡谷大雪中的这一尊尊红色背影,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猛烈的颤抖。
过了这一段,谷道马上变得宽阔,马队立即变阵,时而两骑并行时而单骑成列,前後游动交错,哪怕是几步几丈的极短的宽路也最充分地利用起来。不消一个时辰,便通过了最北的出口,接着又翻过了一座不很高的山头。
面前是最後一座孤立原野的高山,翻过山头下到坡底便是闻名遐迩的阳关故道,路宽得很。以这支马队的雄健脚力放马飞驰,天黑时分抵达嘉峪关外该当是万无一失。
一声长嘘尚未吐尽,身後山谷隐隐一阵沉雷滚动,方才已经见亮的天色蓦然间黑云四合昏暗幽幽。春雷暴雪,此乃异数也!井飒一闪念之间,马队中陡然传出一声低喝:“有追兵!快,十骑护卫王子脱身!马队埋伏截杀!”
狐鹿姑与井飒尚在愣怔之中,坐下的骏马已经闪电般飞向最後的山头。
一进弱水谷道,南宫罃便明白了前行的持东宫令箭放行的必定是井飒等一行人马,可他根本来不及训斥谷口的守将,毕竟金令箭一出,他们有谁敢不听号令?除非准备造大郑皇朝的反了。他只得大喝一声,三百多人的金吾卫飞骑队鱼贯进入了峡谷深处的羊肠道。
走在狭长的羊肠小道上,南宫罃中心若焚,却偏偏走不快。他明白,此番若是追击不成,南宫氏今後在大郑的形势可就难料了。
天下皆知,皇帝正当壮年,膝下虽有若干子嗣,但嫡子却只有太子谢玄一人。在“立嫡以长”的深刻祖制影响下,除非谢玄犯下谋逆之类的大罪,否则其太子地位依旧是难以撼动的。而南宫皇後尚膝下无子,虽然宫中传来消息,皇後又有了身孕,然却未知男女。柳氏一案,南宫氏与抚西侯慕容诀一明一暗,将这棵外戚大族连根拔起,毕竟是太子外祖家,焉知太子无恨?
自从柳恪言被袅首示衆,父亲南宫雍深居简出,脸上丝毫不见扳倒政敌的喜悦,反而终日郁郁。知父莫若子,南宫罃怎麽不明白父亲的心结所在?可是井飒可是自己难得的知己好友,这不是陷自己于两难境地了麽?
一路疾驰,一路思索……南宫罃最终下定了决心,此番是奉君命缉捕,尽人臣之职为上,情义在後。何况,只要抓得狐鹿姑,得到皇上最想要的,自己再求求情,井飒大概率是可以过关的。想到此,他不再犹豫,扬鞭催马,指挥着骑士们鱼贯而过。
到得中段,却见後头雪雾弥漫,一列长长的火焰席卷而来,南宫罃忍不住“咦”了一声,他太熟悉了,即使隔着老远也能看得出来,那是父亲身边的府兵护卫。难道……父亲不放心自己,亲自追来了?不知为什麽,心里很是不舒服。
近了,没想到,却是最为反感的抚西侯慕容诀!父亲南宫雍相交故友衆多,大多数都是憨直爽朗的军旅中人,只有这个慕容诀不一样,阴鸷而柔媚,每次看到他,南宫罃都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吐不下去又咽不下去。他不明白,父亲为什麽和这麽一个人交情那麽好?还把身边的护卫全交给他?
可不管怎麽说,人家都是长辈,再怎麽厌恶面上也得过得去。南宫罃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作礼道:“抚西侯安!不知侯爷为何到此?是奉了圣上的旨意,还是我父亲的意思?”
慕容诀依然是一脸春风般的微笑:“都有!圣上命我带着长安府的兵丁前去西市拿贵霜探子,不想趁着开市之机,此贼已溜。我想着长安府的兵丁难以驱驰,便请大将军帮忙。这不,大将军竟然将府中亲卫调遣给我,实在是不胜惶恐之至啊!”
“这麽说,阁下领私兵千里追击,并未有圣旨傍身了?”南宫罃很是不满,“圣上可是将追拿钦犯的任命亲口委任了我的!抚西侯这是想立功吗?”
若是南宫雍在场,只怕当场就要训斥“逆子无礼”了,可慕容诀却一点也不生气:“世子多虑了!诀之所以来此,一是因为圣上命我追拿贵霜探子,我循迹而来;而是因为大将军之托,担心世子有所闪失之故。决非与世子争功也!”
开口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的爵职都在自己之上,又有父亲的委托在里头,南宫罃只得收敛脾气道:“既如此,那就一同追击吧!”
“对,定要死死咬住,决不能让他们逃脱!”慕容诀笑容骤然收敛,双目放射出两道凛厉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