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狼居胥往事
狐鹿姑紫罗兰色的眸子凝视着栏杆四面火红的胡杨林,似乎在透过那团团火焰望见遥远的狼居胥山:
“在楼兰撤军之後,死里逃生的父汗便开始寻找我。那穆尔大叔本来是放牧的奴隶,被父亲看中提拔为贴身护卫,所以对他极为忠心。大约三个月後,有消息传来,楼兰王新娶了一位王妃,就是于阗公主阿斯玛,她改嫁了。父汗马上派那穆尔前往楼兰打探我的下落。
那穆尔在楼兰城呆了两个月,终于通过出宫采买的内官联系上了曾在王庭熟识的那个名叫阿丽娜的侍女,而这个阿丽娜……恰恰是当时在狼居胥山时不忍对刚出生的我下刀的那个侍女。当时她说,狼群来袭,楼兰王带着阿斯玛公主逃遁,根本顾不上那个刚出生的婴儿,估计已经葬身于狼口了,就是阴山月都不知去向了。
那穆尔大叔一听就急了,连忙骑上快马带人奔向狼居胥山。那时快到冬天了,已经开始飘雪,那穆尔大叔在山里走访了几十家猎户,都快绝望了,才终于从一个猎户口中获知消息——在一处狼群群居的穴洞中这几个月时常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他大喜过望,在猎户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这个洞穴,但是狼群出出进进,根本没办法靠近。後来,还是这个猎户想到的法子,那穆尔大叔跑了上百里路,采购来了一百只羊,放在洞穴附近,将狼群引出来。然後,趁着头狼带着群狼出来捕食之机,迅速冲进洞穴,一箭射死留守的一头狼,将我抢出洞穴。当时,阴山月就在我的身旁,那穆尔大叔也一起带了出来。
回到王庭,我父汗自然是大喜过望,可句犁湖叔祖却质疑我的血统。他说‘一个随随便便从狼居胥山抱回来的野孩子,就说是贵霜王庭的高贵王子,就好比野鸡混进了凤凰窝,谁来保证这小子的血统?’
这也难怪,那场大火对于王庭来说尤如一场浩劫,句犁湖叔祖为了族人拼死血战,牺牲了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对阿斯玛公主和楼兰人恨之入骨。对于阿斯玛的儿子自然恨乌及乌。父汗和他争辩,双方僵持不下,老单于左右为难。还是一个当年随大郑和亲公主陪嫁来的侍妾出主意,她说不如用中原的滴血验子法,来检验我的血统。”
对于滴血验子,井飒虽没亲眼见过,但也听说过,一般是用一要银针在婴儿的脚後跟上戳出几滴血,滴入清水中,看能不能与父亲的血滴相溶。想到小小的,尚在襁褓中的狐鹿姑就要受这个罪,井飒只觉得自己的脚後跟一阵疼痛,看向他的目光也更显怜惜:“那一定很疼吧?”
狐鹿姑扑哧一笑:“疼不疼我哪里知道?六个月的婴儿能记得什麽?所有的一切都是後来那穆尔大叔告诉我的。我通过了滴血验亲,以太子嫡长子的身份留在了王庭。可是,这也同时意味着我是阿斯玛亲子的身份得到了验证,所有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亲人,失去财货的人现在都把对仇人的恨意集中到了我身上。
那年恰好雪灾,王庭各部族的牲畜都大批冻死,句犁湖使了手段,让巫师们衆口一言,都说是王庭混入了妖孽,所以长生天才降下灾祸。若要部族人畜兴旺,就必须除去妖孽,以安天意人心。衆口铄金,单于大父动摇了。”
“那他们凭什麽断定,这个妖孽就是你呢?”井飒十分愤懑。
狐鹿姑苦笑道:“本来我父汗早就防着句犁湖叔祖有这一手,下了死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透露消息,说我是从狼穴中抱回来的。可奈何我自出生便吃的是狼奶,回到王庭後,羊奶,牛奶,人奶都不吃,糊糊也不吃,眼看饿得奄奄一息,父汗才不得不亲自去捕了两头刚産崽的母狼回来下奶。这样一来,族中人人皆知我是狼哺养大的。句犁湖四处造势,眼看若不依着他处死我,大父的汗位都将不稳了。
情势逼人,我父汗只得祭出了最後一招。”
“什麽招?”井飒追问道,“莫非与阴山月有关?”
狐鹿姑点点头,白皙的脸庞上浮现一团红晕:“其实……我看得出来,父汗倒是真心爱着那个女人,他们新婚燕尔,自是蜜里调油。可能是情浓之时,那女人把阴山月的秘密告诉了父汗,以示爱意。可父汗并不以为意,他不是大父单于,能不能得到精铁配方并没有那麽重要。可如今我的性命攸关,他不得不交出这个配方,以换取我的性命安全。王庭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精铁配方,除了句犁湖叔祖,其馀的人也不再成天喊着要杀我了。贵族们想要锻造自己的锋锐弯刀,都必须在我父汗这里拿阴山月前去参照,王庭渐渐平静下来。
可父汗依然不放心,因为他知道,句犁湖叔祖还没有死心,王庭中依然暗涌动。而彼时我还太小,再加上他经常要出征打仗,也不能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思来想去,他只能派那穆尔带着我前往狼居胥山隐密居住,躲开王庭里的明枪暗箭。
我回到狼居胥时还不到周岁,在某天夜里,狼娘来我帐中找我了。井飒你可能不知道,狼的嗅觉有多灵敏,虽然隔了半年不见,但它依然能循着晚风的气息找到我。那穆尔大叔也没有阻止,渐渐地,我们和狼群习惯了共居。有时候,我会骑着狼娘回它的洞穴里玩,一连几天都不回帐篷,那穆尔也不大找我。
其实还是狼居胥山的岁月自在,没有谩骂,没有鄙视,所有的狼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叔婶长辈,它们就是我的亲人。在那里,我才能真正自在舒心,井飒,你能了解吗?”
看着少年绝美的眸中闪烁着的希冀之光,井飒毫不犹豫地给予了肯定:“我当然能了解。你还有父亲,我却是个孤儿,很多时候都被人骂作是‘拖油瓶’。狼居胥山是你的福地,灵魂休憩之所,我也很想自己能有一个像你这般的一个福地。”
狐鹿姑似乎颇为感动,嘴唇嗫嚅着,最终还是沿续着刚才的话题说完:“可惜,我最终还是要回王庭的。到我六岁时,父汗地位稳固,这才将我接回王庭。可我受不了那些堂兄弟们的侮辱,王庭里长舌妇们的指指点点,时常跟他闹。那时的父汗已经有了几个侧妃,还生了三个弟弟,可能也没多少耐心对待我,于是就决定了,一年中我可以有一半时间在狼居胥山,但必须有六个月时间呆在王庭,以研习武艺骑射。我答应了。”
“所以,那年我们护送沐阳公主和亲时,你正在狼居胥山,对吗?”井飒笑问道,“不对呀,那是冬天,大雪封山,你该呆在王庭才对。”
“你才错了呢!冬天王庭里可没意思了,又不能出去骑射,只能呆在帐篷里喝马奶酒,再听那些人胡咧咧,我不耐烦。所以每个冬天快来时我都会去狼居胥,反正呆在王庭又不能练习骑射,这样父汗也没嘴说我。”狐鹿姑大约说得口干了,一仰脖子饮下一大口米酒。
“你倒是反其道行之,冬天在狼居胥,遇上我,差点没雪崩把小命送掉;夏天呆在王庭,结果被南宫大将军俘虏来了长安。唉!时也命也。”井飒感慨道。
“或许,”狐鹿姑顿了顿,“这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那个‘缘份’呢!”他注视着井飒,忽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井飒!”
“嗯,什麽事?”井飒擡眼对视着他的眸子。
“不如……我们一起走吧!去狼居胥山,一起骑马打猎,我不当什麽贵霜太子,你也不当这个大郑守门宫监了,我们自由自在,天地任驰骋,岂不是好?”
“啊?”井飒一怔,他的确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但……在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祖父充满希冀的眼神,闪过祖母语重心长的话语:“飒儿呀,以後重振井氏家声就只能靠你了!”还有在掖庭苦苦煎熬的生母,发往边地的弟弟柳述方……甚至还有称为知己的南宫罃,这些人,这些事,他井飒真的能舍弃麽?
他眼中的犹豫与挣扎自然不能逃过狐鹿姑的眼睛,旋即,狐鹿姑讪然一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行了,不为难你,我会跟那穆尔大叔回去的。父汗只有我一个儿子了,我哪能丢下他自己自在呢?”
“小鹿,”井飒轻轻叹息道,“你我活在这天地间,哪里真的能无牵无挂呢?天地悠悠,只要你我情意尤在,总会有相见之期的。”
“太阳升起了!”狐鹿姑霍然转身,“只有两天了,井飒,你我相处的日子只剩下两天了。”
“两天?”井飒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好的,小鹿,这两天我哪里也不去,就守着你,行吗?”
“嗯。”狐鹿姑强忍行将滴落的泪水,狠狠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