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九宾之礼
更令人拍案称奇的是,这一对明媚的双目有着不同于寻常人等的色彩——紫罗兰色。在阳光的辉映下,这对珍奇的紫眸有如两颗璀璨夺目的宝石般熠熠生辉……
可这两颗稀世罕有的紫色宝石的主人明显不属于少女,而是一位成熟而不怒自威的女王者。她就那麽扫视了一眼,紫色的眸子瞬间锐气四射,刚才还喧闹不已的朱雀大街立刻安静了下来。那是身为王者才有的杀伐之气,威权之重,虽然面蒙黑纱也不能减少分毫。
也就是这麽一眼,井飒在心中几乎百分之百确定了一件事——这位楼兰女主,前于阗公主毫无疑问就是狐鹿姑的生母了。因为他们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瞳孔颜色,一样倾斜的眼角透出难以言说的骄傲……只不过,狐鹿姑的眸中透出的是少年的桀骜与清澈,而阿斯玛的紫眸却深不见底,谁也捉摸不到她的心思。
井飒一路走,一路在心里不停地琢磨着……
“咚——当——”长安皇宫钟声大起,将井飒从沉思中惊醒。为了此番楼兰女主入朝,大郑皇朝铺排出大型的礼仪——九宾之礼,来彰显大郑皇朝历久弥新的深厚根基与治理天下之从容有度。九宾之礼,相传为上古周天子在春季大朝会接见天下诸侯的最高礼仪。
《周礼。大行人》有云:“(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以亲诸侯。”所谓九宾,是指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共九等爵位之宾客。其中,前四等宾客是诸侯,後五等宾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种大臣朝官。
九宾之礼繁复纷杂,仅对不同宾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种:天揖,时揖,士揖,非专职臣工长期演练,不足以完满实现。负责总操持此次大礼的,正是抚西侯慕容诀。
细细思来,倒也不足为奇。抚西侯曾在西域以及塞外出使,深谙中原礼仪与他等之不同。此番除了楼兰女主来谒,还有其馀新臣服的岭南部族前来朝谒,正好一并领略大郑的皇皇之治。
马队进入皇城玄武门,慕容诀率领着一班职司邦交的大吏,在白玉铺地的宽阔车马场彬彬有礼地迎接了阿斯玛女主。
慕容诀虽年轻,当此重大日子,一向端穆的脸上也满是春阳和煦之风,对着太子与阿斯玛一一拱手略事寒暄,又伸手做请:“群臣已集于正殿,正欲一睹女主之风采。”
阿斯玛略略一躬身道:“客不压主,抚西侯当让太子殿下先行的。”
太子谢玄推让不过,虚手一请道:“玄为女主领路前行亦可。”
依着九宾之礼,每迎每送都要三让三辞而後行。故此,礼让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并非全然虚礼。阿斯玛对着巍巍如天下宫阙的朝天宫正殿深深一躬,这才跟在谢玄身後沿着丹墀鱼贯而上。
丹墀者,红漆所涂之殿前石阶也。在先秦时代,物力维艰,殿前石阶本是青色石条铺就,未免太过于灰暗沉重,故此涂红以示吉庆。到了後世,国家富裕了,统一的大王朝皆用精心遴选的上等白玉来铺正殿石阶,若涂抹红漆,未免太过于暴殄天物。这才有了上等红毡铺上,比起红漆更显富丽堂皇。此风沿袭後世,才有红地毯的国礼。这是後话了。
阿斯玛踏上丹墀之阶,虽是目不斜视,却也一眼扫清了殿前整个情形。金吾卫们清一色的红色衣甲青铜斧钺,肃立于丹墀两厢,如同红彤彤的胡杨树林,凛凛威势确是天下唯一。她久历风霜,自然能看出这些礼仪兵器都是货真价实的铜料,上得战场虽显笨拙,单人扑杀却堪称威力无穷。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长的青铜大斧,任你锋利剑器,也难知其猛砍横扫之力。
蓦然之间,在场所有人顿觉背上一阵寒意。
经过殿口平台代表天下九州的九只大鼎,是高阔各有两丈许的正殿正门。
此刻正门大开,一道三丈六尺宽的厚厚红毡直达大殿深处帝阶之前,红毡两厢是整肃而座的大郑臣子。遥遥望去,或紫或朱或绿,品级森严,深遂肃穆之象,不得不让人蓦然闪出“此真天子庙堂也”的感叹。
瞬息之间,大钟轰鸣九响,宏大祥和的乐声顿时弥漫了高阔雄峻的殿堂。乐声弥漫之中,殿中叠次飞出司仪大臣与传声吏员的一波波声浪:“天子临朝——天子临朝——”
接着又是一波波声浪奔涌而来:“楼兰女主觐见——觐见——”
阿斯玛在殿口对着沉沉王台深深一躬,举步踏进了这座俯瞰天下的宫殿。
红毡甬道将及一半,她清楚地看见了大郑皇帝正从一道横阔三丈六尺的红玉屏後大步走了出来——天平冠,大朝服,冠带整肃,步履从容。虽然不过而立之年,但举手投足间雍容垂范,分明一派王者气象。
在太子与女主一起进殿之後,照例这样的正式场合甲士是不能入殿的,井飒只能在殿阶下布置东宫跟随来的护卫的各自防卫。他只能听到大殿正厅内传出的钟鼓之声,那是远古传下来的韶乐,专一为诸侯朝见周天子时演奏。抚西侯慕容诀操办这场谒见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井飒远远望见慕容诀从容出得殿来,冲着自己招了招手,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抚西侯有何吩咐?”
慕容诀艳如妇人的脸上依然春风满面,似乎与井飒之间什麽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微笑着说道:“皇上要设宴款待女主,依例你等贴身护卫需除去兵器以在旁侍候的,快进去吧!”
虽然心里犯嘀咕,但井飒还是听话地除去了腰间剑刃,从容地进入大殿。大厅内一片乌泱泱,擡头一看,郑帝威风八面的高坐于帝阶之上,身边是千娇百媚的南宫皇後。再一看帝後两侧十几步开外,分别站着南宫罃与谢仲平,心里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便自觉地也站到太子谢玄身後十几步开外,以为护卫。
大殿正中,主持宴席的抚西侯慕容诀频频向楼兰女主殷勤举爵劝饮,阿斯玛也是女中豪杰,毫不推辞,推杯换盏间,已有些微醉之意。
“此乃东海叫潮鸡,特意为女主准备的,请试一箸。”慕容诀指着新端上案的一个铜鼎说道。
阿斯玛低头看去,只见案上铜鼎中一只热气腾腾的整形蒸鸡,鼎脚下的细木炭冒着红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鲜红的炖枣,呵呵笑道:“东海叫潮鸡,此名有趣的紧,不知有甚讲究?”
帝阶上传来郑帝浑厚的笑声:“此鸡産于东海之滨,俗称长鸣鸡,叫声清亮贯耳,一声之鸣能穿海潮呼啸之威。然则,此鸡不鸣于晦明交替,唯在大海涨潮之际随着潮声长鸣,因此我郑人呼其为东海叫潮鸡。”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鸡?”阿斯玛十分惊异。
“东海叫潮鸡以铜鼎蒸之,其肉若鱼之鲜,若笋之清,为食素者尝肉之佳品。”
“此等神异之物,定然极难觅得。”
“得此鸡有三难。”郑帝向慕容诀使了个眼色,後者会意,缓缓介绍道:“其一,山高水险,千里迢迢,等闲人等到不得东海之滨。其二,捕捉难。此鸡半家半野,涨潮时飞到海岸长鸣竞夜,潮将退去之时,鸣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时捕捉,鸡肉才与常鸡迥然有异。其三,饲养难。叫潮鸡离海不能超过十日,否则声哑而亡。”
“如此说来,此鸡刚刚运回?”阿斯玛有些诧异。
“皇上得知女主行止,掐着时日从东海运回,今日恰是叫潮鸡离海第六日。”
良久默然,阿斯玛大是感慨道:“陛下如此用心,看来待我女嫁入东宫,可是有口福了。”
话音一落,衆人纷纷附和。阿斯玛也不管许多,先小心翼翼撕下一片鼎中鸡肉,闭着眼轻轻掀起面纱放在了嘴里,轻轻地嚼着。忽而,轻轻嘘了一口气:“呵,还真是好吃也。”她忽而转向身後,将铜鼎递给了护卫伊屠贲,劝道,“果然是难得之物,你也尝尝。”
伊屠贲刚接过铜鼎,忽而一个略显愤慨的声音从右手边炸起:“陛下一片心意,女主何以随意赏赐手下?如此辜负陛下恩泽,视我大郑朝堂于无物麽?”
在“不受君恩即为欺君”的中原文化传统看来,楼兰女主此举的确有挑衅之嫌。阿斯玛看到周遭大臣们脸色都颇为难看,顿时恍悟,从容起身向郑帝一躬道:“皇帝陛下请宽宥,在我们西域,尊卑上下远不若中原这般严谨。对身边之人更是视同手足,有好东西皆共同分享惯了,一时无状,还请陛下海涵。”
郑帝微微一笑,微擡手道:“所谓‘十里不同俗’,况中原与西域远隔千里乎?崔爱卿,莫要太过苛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