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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太子的委屈（第1页）

第五十六章太子的委屈

时隔数月再次走入东宫，井飒明显能感受得到这座宏大宫院的萧索之意。一样高耸的屋脊，飞扬的檐角，但各处殿阁相通的小径旁冒出的寸许杂草都很说明问题了，太子禁足，地位危如累卵，宫女内侍们也无心本职工作了！

正殿无人，井飒推开虚掩的殿门，原本硕大广阔的厅堂，目之所及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高高的窗台处馀下几丝微弱的亮光。

“稀客呀！”一个略带沙哑的少年变声把井飒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太子正值变声期，只不过从前竟然没觉察到。太子谢玄从香台左侧第三格木架下摸出层层油纸包好的火石与引绒，看也不看，擡手就把两侧高高的黄铜烛台上的巨烛点燃。如此暗淡光线，也不曾使他动作慢半步。

井飒郑重一揖：“太子殿下，臣官复原职，特来向殿下禀奏。”

谢玄微一踯躅，自嘲道：“看来你我君臣的命运何其相似，我虽未身陷囹圄，然困于斗室之中，和你也不相上下。”

烛光下，井飒见他披头散发，曾经乌亮的长发恰如一团枯草，毫无生气地搭拉在焦黄枯瘦的双颊边，哪里还有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形象？说是干瘪老头差不多。井飒不由心中一动，同病相怜感油然而生，语意真切道：“太子……柳氏已成昨日黄花，可太子殿下还在，希望就在，殿下可一定要保重啊！”

谢玄突然凝视着他：“子良，你去掖庭看过你母亲了吗？”

井飒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时语塞，旋即咬唇答曰：“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太子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

“回禀太子，井飒在居室狱中亲眼看到弟弟柳述方被上枷流配，如何不牵挂母亲？但掖庭乃处内宫，我一外朝男子岂能轻易入内见之？”井飒照直答道。

“哦，原是我没想到这一层。”谢玄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我会吩咐人不时前往掖庭探问柳崔氏，毕竟我还是太子，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多谢太子体恤臣！”井飒的感激是由衷的。

谢玄自嘲地一笑：“我也是感同身受，身为太子，却不能救在意的人以万一；不想要的女人，只要是父皇给的，也不得不感恩戴德地接受。何其讽刺也？”

井飒心中一动，这些年出入柳府，他也曾隐约听说过柳恪言有一宠妾之女，与太子青梅竹马，可如今……八成已充入教坊司，生死不明了。他在心里喟叹一阵，嘴上还得安慰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地位尊崇，莫说太子正妃，便是侍妾下女也得从良家淘选，从前的事，殿下还是忘了吧。”

也许是数月禁足憋得太久，而身边的太监宫女毕竟只是奴才，根本说不上话，太子谢玄今日见到井飒，就好像心中的堤防决开了一个口子，话闸子一打开就再也不想关上了。尽管重重宫禁，心防重重，但柳氏湮灭之後，他身边能真正信用的正常人也就只有井飒一个了。

“我外祖柳恪言此番被定了叛国罪，你相信吗？”谢玄瞪着大眼问道。

“殿下，”井飒小心翼翼地措辞道，“臣年轻，且对于朝事多有不明，此中纠葛，并不清楚。俗话说，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殿下之问，臣无法回答。”

“好，那我今天就让你窥见全貌。”谢玄顿了顿，“你可知道，西域国家那麽多，强大者如高昌，扼咽喉要道者有乌孙，富裕者有龟兹，为何父皇偏偏要选一个什麽都不靠的楼兰来和亲？”

井飒皱眉思索道：“我听说楼兰女主相较于他国君主，与贵霜帝国有血海深仇，或许皇上是出于抗衡贵霜的目的，才决定与其联姻的。”

谢玄摇了摇头：“如果真如你所言，那麽无论如何，楼兰都要借助大郑的力量来对抗贵霜帝国，我大郑左右不亏，又何须一定与其联姻？与其他国家联姻，岂不又增一盟友？”

“太子所言极是。”井飒茅塞顿开，“那麽与楼兰联姻一定有别的好处，且是其他国家不能提供的。”

“子良你果然聪明。”谢玄赞赏地点了点头，伸出五个指头，“五个字，精铁冶炼术。”

眼前闪现那柄削铁如泥的阴山月，井飒十分惊异：“这精铁冶炼之法不是当年徐夫人及其门徒带往西域，从而被贵霜所掌握的吗？怎麽？难道楼兰也掌握此中精要？”

“当年徐夫人及其门徒因提供了荆珂刺秦之毒匕首而被秦王朝缉捕，不得已逃往西域避难，只不过庇护他们的国家不是贵霜，而是于阗。”谢玄缓缓说道。

“于阗？”井飒忽然恍悟，“臣隐约听说这位楼兰女主之前曾是西域某国的公主，莫非就是于阗？”

“正是。”谢玄肯定道，“于阗国王收留了徐夫人及其门徒，作为回报，他们得为于阗国打造神兵利器。不过三五年的时间，于阗国军队的兵器锋利程度令人咋舌，引起周边各国恐慌，于阗国国力大振。而贵霜帝国本为草原霸主，自然不容许西边崛起一个能挑战自己权威的新霸主。于是，贵霜单于多次向于阗国讨要秘方，都遭到断然拒绝；出兵征讨过一两次，结果器不如人，兵败而回。”

井飒听得有些痛快：“没想到不可一世的贵霜帝国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谁说不是呢？”心绪不佳的谢玄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笑容，“贵霜单于横行惯了，哪里受得这样的气？正准备召集草原各部，重新征发二十万骑兵，意图一举灭了于阗国。就在这时……”

讲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在想该不该往下说。井飒似乎意识到了什麽，直接问道：“莫非这与柳相的叛国罪有联系？”

谢玄轻叹了一声：“子良你太聪明了，可惜人有时间还是糊涂些的好，就比如我外祖，就吃了这个亏。”他接着讲道，“就在这时，我外祖来了，带着先帝的亲笔书信。当时大郑尚未完全平定北方中原，而贵霜不断在西北方向骚扰，使得大军不能全力作战。曾外祖提议再次与贵霜和亲，并赠送大批财货以求得安宁，因此才有这次出使。”

一听到“和亲”这两个字，井飒想起沐阳公主，心里很是不舒服，但却忍住什麽都没说。

“也是我外祖多事，贵霜单于得了财货十分兴奋，竟然将对于阗国的企图直说了。我外祖当即谏言，于阗目下国力正盛，征发大军动静又大，对方不可能无备。一旦对方有了准备，而兵器贵霜又占下风，交起手来只怕又是一场大败。那单于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问我外祖有什麽法子，我外祖只说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井飒好奇问道。

“麻痹对手，一击致命。”谢玄答道。

“的确是够狠的。”井飒不无揶揄地评点道，“那麽具体办法是什麽？”

谢玄不知是真的听不出井飒的讽刺之意还是装作听不出来，继续说道：“也是凑巧了，这时有消息传来，说于阗国王打算为爱女择一佳婿，届时会陪嫁五十名上乘的铸剑工匠。西域诸国的国王或太子都动身前往于阗求亲，一时盛况空前。我外祖得了单于信任，此时出主意说遣贵霜太子前往求亲，得到于阗公主便得到了求之不得的精铁冶炼术，又不费一兵一卒，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臣所猜不错的话，这位于阗公主便是如今的楼兰女主吧？”井飒附和道，“臣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贵霜通过联姻已经得到精铁冶炼术，为何还要灭了于阗国呢？”

“据外祖所说，于阗公主带到贵霜的那五十名铸剑工匠，的确让贵霜国的弯刀不再卷刃，但远远达不到削铁如泥的程度。单于认为，真正的配方依然在于阗王宫，不灭于阗，便得不到配方。”

“可是，这个与柳氏又有什麽关系？”

“这个……”谢玄沉吟了，“也是外祖这辈子做过的亏心事。一方面，他希望贵霜陷于西线作战，无瑕顾及东面的大郑，以争取更多的空间；另一方面，他也想从中分一杯羹，与贵霜分享冶炼秘方，好为国立个大功。所以，主动与贵霜联手，对西域其他国家或送礼拉拢，或军事威慑，好让它们坐视于阗灭国而不敢出手相援。当时，的确与贵霜王庭有不少书信往来。”

一切都联上了，这些书信必有一部分落入当时已是贵霜太子妃的于阗公主手中，从于阗公主到贵霜太子妃，再到楼兰女主，这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啊！对了……井飒脑中一闪念，等等，贵霜太子妃，那不就是狐鹿姑的生母吗？难怪他总是说自己是狼养大的孩子，看来……这里面的因由很深啊！

“精铁冶炼秘方！呵呵呵……”谢玄突然凄然一笑，“我和当年那位贵霜太子一样，成了拿来换取秘方的一个筹码！你说可笑不可笑？”

“太子殿下……”井飒也不知说什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