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后海酒吧里,那个姓程的女孩子,你还记不记得?二八年华的歌女,甚至都还没有成年,被一个江浙来的富商相中了,那富商明明已经是个有女儿的人,却还是对她百般追求,许她无数承诺,灌她无尽蜜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从未结过婚,等关系稳定之后,就要把她娶回上海,段老爷,你觉得这荒唐不荒唐?”
“你!——你……”段老爷嘴唇颤抖着,指着叶武,“你竟然调查我……”
“这些事情,你以为少言一点都不记得吗?”
段老爷脸上的仅存血色骤然褪的干净:“他……他……”
“他被抱回来的时候已经八岁了,不是什么都记不得,他母亲未婚先孕,酒吧里自然也是留不住的,她一个人生了段少言,等孩子稍大一些了,就满怀期待地抱着他来上海找你,但是你当年对她哪里会是真心?你是段家的当家,妻子为了产女而死,女儿尚且年幼,你怎么会娶一个酒吧卖唱的女人?你给她的名字,给她的地址都是假的,她当然找不到你,她在绝望之中又拖了两年,最后还是回了北京。”
叶武顿了顿:“回去之后不久,她就死了,那时候段少言才四岁,你放心,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他记的不多,不然也不会愿意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他只能想起来那天晚上他母亲回家,给他买了一块蛋糕,抹茶味的,上面有一摶奶油,堆出了小雪人的模样,他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就吃的很节省,很小心翼翼,吃了一半,就把蛋糕放在泡沫盒子垒出的餐桌上,想着第二天起来,再和妈妈分着吃。”
段老爷面色蜡黄,他一贯保养的好,但此时却神气俱失,像是蜡纸糊成的干瘪假人,枯槁地仰头喃喃:“别说了……”
叶武就不说了。
之后的事情,也不必她说,段老爷都是知道的,把段少言抱回来之后,他就派人去查过程妍微的下落。
段少言的母亲貌如冰雪,虽是贫苦人家出身,但天生容姿华贵,也曾在后海的酒吧一条街里红极一时,说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也不算夸张。
因此她的结局是很容易打听到的,随便问一个胡同串子,都知道程妍微去了上海两年,结果那男人不认她,她就又带着孩子回来了。她寻夫未果,曾经又是遭人嫉妒的绝色佳丽,一朝凤凰羽落,自是受尽那些妇女的百般□□。
听说她回北京之后,因为要带孩子,也不能再去酒吧这种地方工作,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原本在夜场就只卖艺不卖身,现在有了孩子,更不可能让孩子蒙受屈辱。
尽管劳累,她一个女孩,仍是租来辆小车子,走街串巷,躲着城管,卖些驴打滚艾窝窝之类的小吃。
当时莲花池头有个炸酱面店,老板娘水桶腰身,脸大如盘,鼻子旁一颗黑痣像极了鼻屎,这女人的汉子是个色鬼,当年程妍微在后海唱歌的时候,他就百般垂涎,还偷照了人家的相片,回家对着意淫。
老板娘发现此时后雷霆大怒,撕了“臭婊子”的相片,并且从此对程妍微怀恨在心,认为定是这个骚货蓄意勾引她老公。
现在程妍微落寞了,她就愈发肆无忌惮,嚼舌根造谣,说程妍微八成是同时和好几个男人乱搞,生的种都不知道是谁的,还找父亲呢,谁敢要这妓女的儿子。
程妍微就顶住唾沫星子,默默地背着孩子,推着小车,走街窜巷卖点心。
但是三人成虎,饶是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大家都还是毫不吝啬自己的恶意,以最阴暗的心态,揣测着这个低着头默默做着小生意的女人。
她的三轮车,总是会被人戳坏轮胎,晾在门外的衣服,也会被浇上尿粪。
她也不吭声,默默地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去巷口请师傅修好,那些被泼了粪的衣服,她想扔,但没有钱买新的,就只能忍着恶心去细细洗干净了,再小心翼翼地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去。
在窒息的黑暗里,她带着段少言,摸索着想找一条谋生的路,但满地都是细小的恶毒,虽然不致命,却也扎的人双脚溃烂,血流不止。
但即使这样,程妍微还是反复叮嘱还懵懂无知的段少言,要谦和有礼,要不争不抢,要知道沉默是金。
她给他取名“少言”,便是此意。
她卖糕点,也从不卖贵,收来的钱仔仔细细的点清了,再默默地数出找零,双手递还回去。
日子就这么酸楚地过着,虽然捉襟见肘,但也能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就是段少言模糊记得的那一天,程妍微早早地就出了门,她出门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俏丽绝伦的脸庞因为欣喜而格外红润,段少言记得那天她推车上的点心格外多,是她凌晨就起来做的,高高地垒满了一车。
她对他说:“少言,今天妈妈接了个好大的单子,要给旁边学校整个班的学生送点心,等妈妈回家就有钱了,妈妈给你买块蛋糕,好不好?”
段少言还没有吃过蛋糕,但是他看到别的小孩子啃过,是橱窗里那种漂亮又精致的糕点,有着看起来就很温柔的奶油,还有娇艳欲滴的樱桃缀在上面。
于是他好期待,乖乖地坐在五个平米不到的破旧小屋子里,等着妈妈回来。
很晚很晚的时候,她回来了,奇怪的是糕点都还在车上,并没有卖去太多,程妍微拖着与出门时截然不同的疲倦身影,僵愣愣地回到家里。
段少言那时候并没有发现母亲的异样,他扑过去缠着她,问她:“妈妈,蛋糕呢?”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勉强收拾出一个还算漂亮的笑容,把一只小小的纸盒子递到了他手里。
那是一只抹茶味的蛋糕,是整个蛋糕店里最贵的那一款,融着细碎的抹茶粉,稠厚浓郁的奶油下面是一层金黄的鸡蛋糕,一层细腻的红豆沙,再一层金黄的鸡蛋糕,剪着精致花边的点心垫子下面,还铺着一层亮金色的卡纸,衬的那块抹茶蛋糕犹如衣裙层叠的矜贵公主。
他小心的不能再小心,珍惜的不能再珍惜,双手捧着蛋糕,把它放在泡沫纸盒做的小桌子上。
连同印着麋鹿和蝴蝶的包装纸盒,他都认真地叠了起来,放在枕头底下。
他做这些的时候,程妍微就坐在床沿,默默地看着,看着他绕着蛋糕依依不舍地凝望了许久,看他犹豫着挖了一小勺,很小很小的一小勺,放进嘴里咀嚼,就那么一小口,满眼满脸就都是光亮。
程妍微扭过头,素来清冷倔强的一个人,眼眶就那么红了。
段少言还记得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冷,枕头边一瓶药,当时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