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年三十,除夕。
早起,蒋西北吐了两口血痰,没叫蒋绍言知道,自己默默将那痰冲了,吃早饭时提出想上山去看看。
镇里的公墓就在山上,蒋绍言知道蒋西北的意思?,沉默几秒:“行,我?陪您去。”
南方的习俗是在小年祭拜亲人?,但?小年那天他?们?还没到,蒋西北就想着在除夕这天去。
他?倒是想一个人?去,可惜心有余力?不足。
蒋兜兜也吵着要去,蒋西北没让,小孩子家?家?的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语气有些急,蒋兜兜不乐意了,挂起脸子来,饭也不吃了。蒋西北只得放缓声音说我?们?又不是去玩,是去办正事,带你不方便。
蒋兜兜两手抱臂,不依不饶:“怎么不方便了,爷爷就是不想带我?。”
蒋绍言低敛着眉没说话,他?知道蒋西北的顾虑,无非是老一辈的老思?想,觉得墓地阴气重,蒋兜兜太小了不适合去。蒋绍言想了想,开口:“兜兜去也没问题,他?都这么大了,该去拜拜我?妈,没那么多忌讳。”
钟虞听到这儿差不多明白,抬头同蒋绍言碰了碰视线,蒋绍言冲他?笑笑,笑意很快转淡。
蒋西北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不作声了,自己撑着拐杖去院子里站了片刻,回来后就改了主意,对蒋绍言说行,那就带兜兜去吧,顿了顿,冲客厅里的钟虞看去:“叫这孩子也一起去吧,带去叫你妈看看。”
蒋绍言便拿上一早备好的糕点水果?,蒋西北又添上一瓶酒,都装进车子的后备箱里。听说自己也要去,钟虞惊讶,他?什么都没准备,见没花便说去买一束,又问蒋绍言母亲喜欢什么花。
抬脚正要出门,蒋绍言拉住他?,说不用,现在这个时间花店都不开门了,我?妈也不爱那些太艳的花。目光在院里转一圈,走到一盆凌寒盛放的兰草跟前,剪下?几束扎成一捆,塞到钟虞怀里,说这就行。
钟虞便抱着那束兰草上了车,碧绿的草叶上缀着几朵花苞,虽小但?极香,很快,整个车厢都盈满了香气。蒋兜兜跟他?坐后排,偎在他?怀里,大概觉得车里气氛凝重,小崽子不敢吵闹,小声问钟虞他?们?到底干什么去。
蒋绍言开车,在驾驶座回头,说去看你奶奶。
蒋兜兜来精神了,脑袋从?钟虞怀里支棱起来,问是照片上的奶奶吗?
蒋绍言说是,收回目光的时候看了蒋西北一眼,蒋西北面色凝重,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
墓地建在山上,早些年管理不规范,杂草丛生乱得很,也就是近些年政府接手才稍微好些。
一连几天都是晴天,偏今天是阴天,太阳不见踪影,一线阳光也无。蒋西北撑着拐杖在前头走,步伐急切,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块墓碑前。
钟虞看过去,终于?知道了蒋绍言母亲的名字。
卫兰。
难怪蒋绍言会剪了兰花叫他?拿来。再看照片上的那张美丽温婉的脸,心想果?然人?如其名,蕙质兰心。
拐杖撂在一边,蒋西北蹲下?,拿出布来开始擦碑上的灰尘,蒋绍言则清理旁边杂草,父子两个俱是沉默。
蒋西北擦得仔细,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直到哪儿哪儿都干净了,才摆上水果?糕点,钟虞也弯腰将那束兰花郑重地搁上去。
“兜兜,”蒋西北招呼,“来,跪这儿,给你奶奶磕个头。”
蒋兜兜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的确跟蒋西北之前给他?看过的照片是同一个人?,就是他?奶奶,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会在这儿。
想问又不敢,天气不好,大人?们?各个脸色也沉,蒋兜兜听蒋西北的话跪下?磕了个头,抬脸又去看那照片,忍不住伸手想摸,指尖刚碰上就觉得好凉好凉,叫他?立刻又缩回了手。
祭拜完,蒋西北让他?们?先到旁边去:“我?跟你妈单独说两句。”
钟虞带蒋兜兜走到旁边,蒋兜兜一直没说话,直到蒋绍言把他?抱起来,问他?怕不怕。
蒋兜兜搂着蒋绍言脖子,不敢大声,小声问:“我?不怕啊,但?是爸爸,奶奶为什么住这儿啊,我?刚才摸了,好凉好凉,她不冷吗?”
闻言,蒋绍言同钟虞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
蒋绍言侧头望去,蒋西北蹲在墓碑前,背影看起来悲凉潦倒,倒了杯酒洒在地上,那酒滴落,溅起了看不见的尘埃。
生与死的话题太过沉重,却也无法回避。蒋绍言还没说,蒋西北已经捡过拐杖起身,走过来说:“你奶奶啊去世了。”
今早吃过饭站在院子里的那一小会儿,蒋西北想了许多,他?的确觉得蒋兜兜太小了不该来这种地方,不该过早接触生老病死,但?转念一想自己怕是活不长了,等自己死了,蒋兜兜也得披麻戴孝,迟早还是要面对。
蒋兜兜睁大了眼:“去世就要住这儿吗?”
“是啊,去世之后人?都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就这么大。”蒋西北比划,“然后立一块这种碑,每个人?都有这么个时候,爷爷……爷爷也会有的。”
蒋绍言听不下?去,打断,沉沉地喊了声“爸”,再看蒋兜兜,小崽子眼中忽然蓄起泪,带着哭腔喊:“我?不要爷爷住在这里,这儿这么冷,我?不要爷爷住在这里。”
蒋西北心下?一酸,忙安慰道:“爷爷暂时不住这儿,还要陪兜兜过年呢。你是爷爷的大孙子,是男子汉,可不能遇到点事就哭。”
见蒋绍言脸色不是很好,钟虞悄悄过去拉住他?的手,当即被蒋绍言反手扣牢。
忽地,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蝴蝶,几乎同时,阴云中也破出一线光来,那蝴蝶便在阳光下?振翅,雪白的双翅近乎透明。
在蒋家?几个男人?头顶盘旋两圈,那只蝴蝶缓缓停在了钟虞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