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摸着不冷也?不热,温度应该正好,蒋西北心中一动?,仰头看去?。
“你……”连日吞食苦药叫蒋西北嗓子都哑了,他欲言又止,“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这话叫钟虞心中着实惊讶,他面上不显,垂眸同蒋西北苍老的双目对视,选择了实话实说:“以前?的确恨过。”
他那时恨钟薛,恨老太太,恨赵德青程杰,恨蒋西北,甚至连自己都恨。
但现在不同了,蒋绍言那么爱他,蒋兜兜那么爱他,他拥有的爱太多了,多到?他的心里只能装得下爱,再?也?恨不起来。
见蒋西北举着杯子迟迟不喝,钟虞平静说:“放心吧,没下毒。”
这句刻意的玩笑话还真叫气?氛缓和了,蒋西北一笑,又故作?冷脸:“真下了毒我也?不带怕的。”
喝了水,喉咙舒服了,蒋西北靠回床头,钟虞往他身后?塞了个枕头,让他躺得舒服点,接着又去?观察点滴,估算还有多久得叫护士进来。
末了低头,发现蒋西北在看他,目光竟十分的慈爱柔和。
目光再?次对上,蒋西北这回没躲,而是笑了笑,脸色苍白虚弱,他以眼神?示意钟虞坐,等钟虞拉把椅子坐在病床边,才缓缓道:“以前?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孩子不是一般的人,说实话,我……”
说到?这蒋西北停下,又往钟虞望去?,心想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还挺喜欢你的,是个有头脑有主见的,敢想敢干,敢做敢当?。”
还有那骨子里的韧劲和狠劲。
蒋西北坚信自己当?年的直觉,这孩子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所以他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蒋绍言真能将?这人留住。
对蒋西北这么高的评价,钟虞只是淡淡笑笑,没有应声。
蒋西北又咳了声,将?一整杯水都喝光了,转头望向窗外。夜晚来临,天地暗成一片,这叫他感到?心慌,也?叫他突然产生?倾吐的欲望来。
“你想听绍言小时候的事吗?”
钟虞一愣,点头:“想。”
蒋西北脸上便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来,慢慢说道:“绍言这孩子跟你一样,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心眼也?实,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钟虞赞同大?部分,但心想蒋绍言心眼还实?这人表面看着谦和,正人君子,暗地里心眼不要?太多。蒋西北怕不是带了层滤镜。但他喜欢听蒋绍言小时候的事,便问:“还有呢?”
“还有多着呢。他小时候也?皮得很?,那时候我还在岛上,养了条纯种的德国黑背,后?腿立起来一米多高,可威风了,绍言特?别喜欢那狗,走到?哪儿都要?牵着。”
许久没跟人说起蒋绍言,蒋西北说得自己也?起了兴,仿佛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腰杆都坐直了。
“那狗极通人性,对绍言也?亲,后?来退役了,我就把它带回绍兴的镇子上养,绍言不知?道多高兴,从学校回来也?不着家,牵着狗就出去?,戴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顶大?盖帽,挨家挨巷地走,说是要?巡逻,结果?有户人家小孩怕狗,跑的时候摔破了头,还是我去?给道的歉赔的钱。”
钟虞莞尔,没想到?蒋绍言小时候这么顽皮:“他那时候多大??”
“比兜兜大?点吧,七八岁。”蒋西北含笑回忆,又嗔骂道,“臭小子混账事可没少做,都是我这个老子跟在他后?面给他擦屁股。”
钟虞没想到?有天能平心静气?跟蒋西北这样说话,他想到?一件事:“他喜欢射击也?是小时候开始的吗?”
“嗯,没错,是小时候开始的。”蒋西北点头,“我那时退役了,但好些战友还在,有时会带他回岛上,也?不知?道谁带他去?打的枪,才发现这小子竟然有点天赋,小小年纪端枪端得那叫一个稳。”
听着蒋西北的形容,钟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顽皮小男孩来,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泛红,牵着一只德国黑背在纵横的街巷里肆意奔跑,又或者端枪对靶,射中目标后?跳起来欢呼,龇出一口洁白的牙。
说实话,他有些难以同现在西装革履、沉稳持重的蒋绍言联系在一起。
变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钟虞想得出神?,没留意蒋西北也?突然噤了声,过会儿,发出一声哀叹:“他妈妈去?世之后?,这孩子突然就长大?了。”
不皮了也?不闹了,变得懂事,沉默寡言。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病房内一时寂静,只有蒋西北沙哑的嗓音在回荡,后?悔这些年对蒋绍言的严厉和忽视,他忏悔着,低喃着,突然将?目光投向了钟虞。
“你会对他好的吧。”
那双浊目此刻望过来,一半锐利一半哀切。
“你会对兜兜和绍言好的,对吧。”
钟虞知?道,因着钟薛的事,蒋西北只怕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他回视蒋西北,蒋西北神?情期期艾艾,不再?是敢寒冬腊月跳进河里救人的勇士,也?不再?是叱咤风云创办了西北集团的老董事长。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
见钟虞久久不应,蒋西北神?情紧张,呼吸也?急,枯藤似的双手缠了上去?,他死死抓着钟虞的手,仿若濒死之人发出最后?的、垂死的呼喊。
钟虞抬手覆在那双干枯冰凉的手上,用力握住,他说:“我会,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