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明煊一口气说到这,就像是气得喘不上来般,握着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惹得两个女工频频投来目光,似乎是忧心他会气绝当场。
纪轻舟听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盗版面料出现,他是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拿给骆明煊的图稿,有百分之三十,他都是直接使用了画报上某款时装的面料图案来添加细节绘制而成的。
画报上出现的图样,那些厂商自然是想抄就抄,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这一款,我记得不是画报上出现过的面料花纹吧?”
“当然不是,摆明了那些个外商阴险得很,知道你出的图样新鲜受欢迎,就盯着咱们的新货抄,同吸血的蚂蝗一般,恶心得很!”
骆明煊气愤地捏了捏拳头,旋即又泄了气,仰头靠在椅子上,耷拉着眉眼,苦着张脸拖长尾音道:
“难不成今后咱们每出一款新花色,就只印个几百匹,卖半个月就收手?这样岂不是连雕刻花筒的成本也挣不回来?轻舟兄,你想个办法啊……”
“那就做做营销吧。”纪轻舟从容说道,“在那些报刊杂志上多打打广告,配合搞些小活动,买绸缎赠鸡蛋类似的。”
“打广告?”骆明煊眨了眨眼,“我们泰明祥还需要打广告吗?”
“你们泰明祥在上海才几家铺子?”
纪轻舟轻笑了声,从围裙口袋抽出剪刀剪去多余的坯布边角,边忙活边不紧不慢说道:
“虽然你们知名度高,但老字号绸缎庄的名声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拖累。
“假如是你,要买新鲜花样的料子,难道会去那种以传统花色和面料出名的绸缎庄吗?我想,大部分人都会首选洋货店吧?你不打广告,有几人知道那些新货的正版是你们泰明祥的?
“所以不仅得宣传,还得往大了宣传,打出支持国货、支持正版的口号,越多人知道,才有更大的胜算赢过那些盗版布料商。”
“可是……”骆明煊有些扭捏地挠了挠头皮,“这样会否算是消费那些爱国人士的热情呢?”
纪轻舟轻轻咋舌,暂时收起工具,拿起桌台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喝了口茶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
“我问你,你们泰明祥是不是最最正统的苏州绸缎商?”
骆明煊仰头注视他,愣愣地点了下头。
“那我这个图案设计师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华夏人?我们所印染的面料是不是正版原创?”
骆明煊再次点头。
“那些洋人的布料商生产出售盗版,以次充好、扰乱市场,是不是很可恶?”
“是!”
“那既然在这种处境里,我们打广告宣扬支持国货、支持正版,是争取我们应得的利益,这有问题吗?能算是消费爱国人士热情吗?”
“当然不是!”骆明煊情绪激昂地回答完,唰的就站起了身,将帽子往头上一按,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道:“你说得太对了,就得大肆宣传才有人知晓!
“那些个洋商用这种恶心手段不知挤对迫害了多少传统布商,这回碰上我铁骨铮铮的骆家大少,算是被他们踢到铁板了!我这就去砸钱联系各家大小报社,将我们的广告登满全上海的报纸!”
“咳。”纪轻舟好险没被他的自我形容逗乐,为了不破坏气氛,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注意避开那些外资报社,还有,要是缺广告费,我可以资助你一些。”
“诶,好意心领。我虽然离家出走了,但这段时日多少也挣了点钱,这广告费我从牙缝里抠一抠,还是能抠出来的。”
“你这牙缝也是够大的。”
骆明煊呲着牙嘿嘿一笑,旋即又收起表情,一本正经道:“我这就去进行我们的宣传大业了,轻舟兄,你就放心等着我给你年底分红吧!”
·
骆明煊俨然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那日定下计策之后,不到一周,纪轻舟就陆陆续续在一些报纸上看到了泰明祥的广告。
他那广告不知是否找人指点润色过,写得都挺委婉有意思,并非那种直白的强求人家“支持国货”,不买正版就是洋奴之类的容易激起矛盾的广告词,总体而言,效果还不错。
至少从骆明煊近日给他的反馈来看,泰明祥几家铺子的新货售卖量皆有上涨。
不过肯接这种广告的多数是小报社,最大的一家也就是《沪上日报》,估计是信哥儿看在骆明煊面子上才接的。
当然小报有小报的好处,便是传播得广,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只是没有大报社那么有威信罢了。
起初,纪轻舟以为广告打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
直到十二月初的一个周末清晨,同解家两位长辈一同吃早餐时,沈南绮翻着《申报》忽而转头看向他笑道:
“我说泰明祥怎突然开窍了,最近几月出了好些花纹新鲜的料子,原来都是你提供的图样?”
“嗯?”纪轻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报上也打广告了?”
“可不是嘛,就在这底下呢。”沈南绮将报纸拿给他指了指。
纪轻舟立即接过报纸细看。
只见版面的最下方一个小版块上,赫然登载一条广告词:
——“摩登时装美,泰明祥绸缎亦美,二者结合而为国货尤美,百年泰明祥,品质最精良。”
下方还有一条详细解释:“泰明祥绸缎庄已签定《摩登时装》主画师纪先生为图样设计师。追求时新面料,崇尚正品国货,请光临泰明祥绸缎庄。”
纪轻舟看到前一条广告词还觉得高兴,瞧见后面自己的名字,便不禁挑起了眉尾。
骆明煊这小子,怎将他也给编进广告里了?
真是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