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画屏入魔的消息传上山来没过几日,已有人上来送信,离得近些的门派纷纷声援,愿意与凌云派一同讨伐魔教。西楼已安排了人去打探消息,也正要将继任掌门之事通报各家,便一头扎进书信当中。紫袖同他商量过,决定先回京去,一路上果然动辄听见有人谈论展画屏,言之凿凿说魔教居心叵测,必要将各大门派踩在脚下。他心里十分沮丧。
待进了王府,紫袖径直去承安殿,不及通报便闯了进去,六王爷却不在。侍卫长柯小宝跟着进来,见他毫无礼数,便挂着脸道:“王爷在无尽藏阁,外人一概不见。你有甚么事?”紫袖道:“我去书阁就是了。”柯小宝冷笑道:“谁也不能进院,你听不懂?”紫袖无奈,便道:“麻烦你通报一声,只说我回来了就成。”
柯小宝颇不耐烦地去了,没过多久又火烧屁股般飞奔回来,冲他一笑,站在殿外。紫袖已听见脚步声,六王爷竟是一路小跑,匆匆进殿来,双手将袖口攥得满是褶子。见了紫袖,也不曾骂,直着眼劈头便问:“是真是假?”
紫袖道:“我见过他了。”
六王爷微微哆嗦,像丢了甚么物件,在那里左右乱看,忽然拔腿冲到一旁,将案上器具装饰全部扫落在地。哗啦啦的刺耳声音响过,仍不解气,站在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紫檀椅子跟前,将其中一张一脚踢倒,“咣当”一声巨响,在宽敞空阔的殿内回荡,殿门口和外头守着的侍从纷纷跪倒在地。紫袖一呆,六王爷已走到另一张椅子跟前,“咣当”又踢倒一张。紫袖知道他武艺并不高,见那椅子十分沉重,照他踢上去的架势,都是实打实的皮肉劲力,腿脚磕碰木头的闷响令人心惊,便上前阻道:“王爷消消气罢。”
六王爷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抬脚又朝第三张木椅招呼。紫袖正要拉他,一道身影闪过,朱印忽然冲了上来,抓住六王爷双肩,将他向后拖。六王爷奋力挣脱道:“松开!”朱印只说:“踢伤了脚。”手上丝毫不动。六王爷挣得衣衫鬓发尽皆散乱,不由气急,向后回转身去,待朱印略一松劲,一拳便朝他脸上招呼,吼道:“你算甚么?你给我滚!”紫袖看得直了眼,眼见着朱印嘴角便流了血,登时肿起一块,忙劝道:“别打,别打!”
六王爷回头来,满面紫涨,瞪得眼珠暴突,额头青筋直跳,怒道:“我爱拆家,爱打死人,甚么时候轮到你来管?”
紫袖只得道:“王爷,关心则乱。他人既然没死,你以后慢慢发火不迟。”
这句一出,六王爷喘了两声,犹如泄气的皮球,在歪歪扭扭的椅上随便坐了。紫袖和朱印对视一眼,朱印只点点头。六王爷呆了片刻,搓了把脸,忽然问:“在哪里见到,如何见到,你必然也不会告诉我。”紫袖回道:“外头都说他是教主,想必王爷已知道了。”虽这样说,心里却终究发虚:若他搬出救命之恩来逼迫,自己到底说是不说?
六王爷却不再追问,盯着脚下花砖,喃喃地说:“好,好你个展画屏……”眼神一凝,将乱发一撩,当即站起身来,面色已恢复如常,叫人来伺候着换衣裳梳头,浑若无事地对紫袖道:“跟我回无尽藏阁。”
紫袖跟着他,一路向无尽藏阁去,朱印缀在二人身后慢慢走着。书阁附近一个人影也不见,紫袖见六王爷默默无语,心里也有不忍,想要宽慰他,又无话可说。六王爷见他局促,倒和气地说:“总归你的差事办妥了。这狗没白养——不但摸着了魔教,还摸活了死人。不愧是从我这里出去的。”
紫袖回想起自己初到王府还曾跟他争吵,便问道:“你说当时不去送殡,是因为不信。我那时不当一回事,现在却怀疑了。你为甚么不信?”
“嗯,好歹不那么笨了。”六王爷道,“我始终不相信展画屏就那样死了。他怎能随随便便就死?我之所以把你弄来,就是因为……”侧脸朝紫袖笑笑,“虽然不想承认,但许是只有你,才能找到他。”
紫袖惊疑不定,问道:“你早就打主意让我去找他?”“当然。”六王爷波澜不惊地说,“如果他还没死,找到他的一定是你。”他看着紫袖瞬息变化的表情,又笑道,“如果我不管,你就会死;如果你不来,我也寻不着他。展画屏就是这样的人。他利用你和我,让我们去找他。他知道你不会放过这件事,他也知道我出于妒嫉,一定会拉你下水——你我终将相遇。”
紫袖茫然道:“甚么?为甚么?你怎么会知道?”
六王爷道:“你我初见,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对不对?天下没有白发生的事。如果我没猜错,展画屏应当还对你有些甚么出格的举动。”
紫袖顿时想到他上山那天,想到那唯一的一个吻。蜻蜓点水一般,却点成了一颗痣,就此停留在那里,透过皮肉,烙进了骨髓。那是他最宝贵的记忆,自以为即便是展画屏,多少也出于感情的驱使;此时却被人告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委实心寒。他又想着重逢时展画屏的言行,对自己哪里有半分温情在?越发印证了“利用”二字,更加无措地问:“为甚么要那么做?”
六王爷道:“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有些话不爱自己说,偏要旁人替他说。”他忽然自嘲地笑了,“去哪里找这么心甘情愿的人呢?”
紫袖注视着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兰堂玉簟的王府,此刻格外安静。他轻轻地说:“旁人或许要发愁。他却偏偏有。”
“所以他才不管不顾。”六王爷带着恨意道,“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他一声冷笑,“我猜他还活着,所有人却都说他已经埋进土里拍结实了。你懂那种心情么?哭都没地方哭去。还不如你,一心相信他死了,倒落个痛快。”
紫袖说不出话,只闷着头走。眼看快到无尽藏阁,六王爷问道:“山上听说了?”紫袖便道:“我师兄接任了掌门,也不得不提防着。”朱印停在书阁之外,六王爷一脚跨进门槛,又道:“你师兄总比你强些,知道去争掌门。”
紫袖跟着进了门,正要说话,却抬头看向书阁上层,低声道:“有人。”说着便把六王爷护在身后,朝上喝问道:“是谁藏身阁中?”只听脚步声渐响,竟沿着楼梯走了下来,走得正大光明。一个浑厚的声音笑道:“六喜儿这侍卫,倒是尽忠职守,耳朵灵得很。”
紫袖听这声音并非孔侍读,又闻得“六喜儿”云云,如坠五里雾中,心想:当着王爷,竟然在这里如此放肆。再看六王爷时,他却一脸讳莫如深,当下不禁生疑。那人此时已走下来,中年样貌,唇上蓄着短髭,穿一件普普通通的万字花织锦黄绸衫,正站在那幅“观无尽相,燃百千灯”的条幅前,不怒自威。六王爷却道:“圣上说笑了。”又推紫袖道,“还不叩见当朝天子!”
紫袖恍然大悟,果见他面容依稀同六王爷有一丝相类,连忙拜倒,口称陛下,又自报姓名。六王爷一边训斥,一边又朝皇帝请罪,只道蓄奴无方。紫袖听见一个“奴”字,便忍不住腹诽。
长泰帝却略弯了腰,将紫袖手肘一扶,笑呵呵道:“起来起来,在我兄弟家里,我也是客,何需拘礼。”
紫袖不敢不听,站起来看他。六王爷上来在他头上一拍道:“谁让你抬起头来的!”长泰帝呵呵大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小孩子家,别吓坏了他。”六王爷便道:“将你履历一并秉明圣上。”
紫袖心想:见皇帝怎么这样麻烦?只得道:“草民玄火州人氏,自幼在凌云山学艺,草包一个;后来下山在池县做过一阵捕快,也没做久;受伤被王爷和朱印大哥救了,才在王府练武。”赶紧又加一句,“多亏王爷收留。”
长泰帝边听边点头,又问了几句闲话,才笑道:“我也有几个侍卫,只不像你,在大门派长起来,又进过公门,见多识广。你可愿为我效力?”
前头几句,紫袖只当蚊子叫,左耳进右耳出;到了最后,却听得目瞪口呆,心知他说的侍卫乃是大内高手,远非自己可比,忙回道:“陛下,草民武艺实在平凡,比起这府中的朱印大哥,简直不值一提……”长泰帝“唔”了一声,表情忽然变得神秘,冲他道:“朱侍卫从小守着我这六弟,我倒放心;只是他那人,有些严肃了,动不动就念经,实在是……”说着摇了摇头。
紫袖听了这话,着实深有同感,嘴唇抿了又抿,憋出一丝笑。长泰帝见状便心有灵犀地微笑道:“是罢?看来你也见识了。若是常会面的人,还是有些意思的好。”
紫袖听这话风,心里打鼓,便道:“陛下,草民只是江湖草莽,言行粗鄙,只怕动不动便要惹陛下生气。在这王府中,王爷最常骂的便是草民了。”他听闻伴君如伴虎,又深具自知之明,只怕有事没事便被砍个脑袋玩玩,可不大美。此刻丝毫不想同皇帝扯上关系,便一味推拒。六王爷却道:“圣上亲自赏你前程,多少人一辈子也求不到,你倒在这里推三阻四,是不想出力还是不识抬举?”
紫袖转头看着长泰帝道:“你瞧。”
长泰帝又大笑几声,朝着六王爷道:“六喜儿不要吓唬他了。”六王爷面色发窘,便转过身去。长泰帝又对紫袖道:“知道你自由烂漫惯了,也不是叫你现在便进宫去。若有些事让你做时,你肯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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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王爷说的“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出自唐张籍《没蕃故人》。
全诗如下:
前年戍月支,城下没全师。
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
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