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晚饭时分,白霜果然便来了,见紫袖正收拾吃毕的盘碗,就要给他刷洗。紫袖忙把他挤到一旁,只催他去吃果子。白霜笑着看他干完活,二人忙忙地出了门,白霜便带着紫袖向城南去,路上又讲道:“我们苍水州的焰火曾经有些名头,不知多少年前,那可是做给皇帝看的。如今虽然没落了,各地却也还有几个手艺人。头几年国丧时便不曾放了,这才慢慢能看到。”紫袖点点头,看着前头街巷里出来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了,便问:“还要再向前去么?”
白霜看看四周说:“这里人多,你跟我来。”拉起他的手,专向没人的小巷里去。紫袖只觉他的手指在风里吹得冰凉,便用自己的手给他包住。小巷里极安静,白霜没有回头,低声道:“紫袖哥,你的手真热。”紫袖想起自己曾被展画屏拉着手取暖,心里甜得发苦,随即便涌上浓浓的涩来,涩得发麻,便也低声说:“练武的手都热,我内功不强,这算甚么。”他满心都是展画屏在雪地里那只温暖的手掌,只想此刻若是能够飘起雪花,自己也能够再到大门去等着他回来,哪怕冻上七天七夜,也是甘愿的。
白霜将他带到一扇门前,笑道:“来,在这里看。”轻轻推开门进了去,紫袖回过神,见里头黑灯瞎火的,被远近的灯光一映,影影绰绰看出几间厅厦,倒还宽敞。此时只听“咚”地一声响,四围顿时亮堂,两人的影子立即在地下细细长长地显出来了。白霜回头望着天空笑道:“放起来啦!”
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紫袖借着光亮看清了院子,原是个破庙,不知废弃了多久,早已没有人迹。他抬头看看那焰火,只是一个单调的光球,不知有甚么好看,便将斗篷脱了,给白霜捂上,道:“你看罢,我去那边转转。”白霜拉住他道:“一开始都要先放几个试试,不怎么好看,待会有漂亮的我再看。”紫袖便说:“那找个避风处,你坐下慢慢看。”
二人便在堂前檐下台阶上坐了,白霜将斗篷裹紧,便问:“紫袖哥,你心里不痛快,我叫你来,也不是非要看焰火。白天听你说不过年,因为逢着白事……我头回一个人过年时,心里难受得很。这地方虽破,但现在你陪着我,我也愿意陪着你,你不要难受。”紫袖只觉他说的都是孩子话,便拍拍他的头道:“不要紧。这里挺好,你看罢。”
此时又一枚光球升上了半空,放过几枚后,便是“砰”一声低响,随后“哗”地散出漫天红光,人群的喧嚷声立即响了起来。焰火接二连三地绽放在漆黑天幕之上,白霜仰起脸看,嘴里不停地点评,这个黄的小了,那个绿的高了,逢着精彩花样,还要不时发出赞叹声。
紫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像做梦一般,眼前闪现着自己曾经度过的许多个除夕。那时凌云山总也不能免俗地张灯结彩一番,展画屏若在山上,一定是吃年饭时敷衍一时半刻便遁走得远远地。紫袖和费西楼一定早早地相携去给他磕头,他便一定木然地敦促几句来年勤练功,还一定会板着脸掏出一点可怜的压岁钱。紫袖对着回忆中那个人的容颜,微微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忽然听见白霜的声音道:“紫袖哥,紫袖哥!”紫袖忙回头看,只见白霜也带着笑意问:“你开心了,是不是?”紫袖一愣,看周围又是黑成一片,便问:“焰火怎么不放了?”白霜道:“没有啦,都放完啦!”紫袖惊觉原来半个时辰已过,站起来要送他回去。白霜看他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便道:“你早些家去睡下罢,我出了城门就到地方,不需送的。”
紫袖又问:“你当真不回家去过年?东村也不远。”白霜低了头揪着斗篷的衣带,没好气地说:“回去做甚么,我那个后妈,见了我就死样活气的。”紫袖便不再问,只道:“不回便罢,天已黑透了,我送你到城门。”
二人又出了庙门,白霜一面走,一面哼着小曲儿去解斗篷。紫袖忙道:“别脱了,刚穿热乎。”白霜笑道:“不不,我不冷,你身上热,风一吹别凉着了。”硬是把斗篷塞进紫袖怀里。紫袖也没穿,抱着同他慢慢走上了街。
满街的人少了许多,灯火通明,映着各处门上通红的楹联,彩色的年画。街旁院落当中,家宴欢聚,觥筹交错。身边不时传来互相恭喜的吉祥话儿,放鞭炮的爆裂声,紫袖都充耳不闻,白霜听着不知谁家娃娃的笑语,忽然道:“我后妈生了个弟弟,我爹当成祖宗一般供着,这会子许是也这么乐呢。我又巴巴地回去看他们的脸做甚么。”
紫袖心想:“我从来不曾体味过这些,却比他强了。他以前有的,被人夺了去,自然更加难受。”便劝道:“你若觉得在外快活,少见他们就是了。”白霜道:“你说,魔教勾人的魂儿,怎不把我后妈勾了去?”
紫袖暗暗吃惊,看向白霜,他白皙的面容被灯火映得光洁明净,脸上没有一丝恨意,满满都是不解之色,神情中还带着些许天真的期待,只让他更是骇然,忙道:“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他们过他们的,你过你的,也不见得比他们差就是了。”
白霜见他这般说,又高兴起来,笑道:“就是,我也不指望他们呢。再说了,他们哪里又能同你一起说话看焰火呢?”忽然又想起甚么,随口道,“他们在家也晦气着呢,那孙桃儿剁了小舅子,还没放回去,是不是要砍头了?听说下东村的人都觉着背晦,绕着他家走;上东村离得不远,也都整日里骂呢。”想到亲父继母的晦气样子,只觉痛快,嘴角微翘,又叹道:“李家也倒霉,虽住得远些,想必也被自己村里人戳脊梁骨。”
紫袖对这件事本就挂怀,听他谈起,顺势问道:“李家不在下东村的?”白霜瞪起眼睛道:“李家若也在下东村,那还得了?那风水不真全败坏了。我见过孙桃儿媳妇回娘家去,李家原在邻县李庄上。”紫袖又问:“李庄闹过魔教么?”白霜茫然道:“没听过。”
紫袖将他说的地址记牢,二人各想各的,很快也便到了城门。白霜朝紫袖一笑,蹦跳着跑了。紫袖看着他消失在暗处,回头沿着满街金龙般的灯火,踩着鞭炮的碎皮,一直走到县衙附近。杜瑶山必定还在值守,他很想再去同这不好说话的捕头谈一谈,只是走了几步又改变了主意。杜瑶山做了几年,连年夜都不走,人又较真,案子如果能查,必定是查过的。他上次说过口供一概无误,又让自己死心,想来是当真没有可行的办法。或是这件事就应当这样结束。
杜瑶山不是凌云派的人,追踪魔教不是他的差事。
紫袖望着除夕夜的长空,转身朝家里慢慢走着。忽然听见鞭炮声噼里啪啦爆响,由零散响声逐渐汇成一片。目之所及,几处院子都挂出长长的一串响鞭,在那里砰啪地跳,火星四溅,碎屑乱飞,硫磺气息连同孩童欢叫声,一齐席卷了长街。
长泰六年的新春,就这样来到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