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招呼完这波客人,便把店门一关,三人回到屋里卸了斗篷钗环,头上简单挽了胡髻,围着炕桌坐下,浑身都觉着暖和畅快。
底下小丫头把果盘碟子搬来,另有个大的在旁边温酒,被红袖调教出来,看着都是机灵样子。
红袖兴奋得不得了,一迭声笑着嚷道:「快把我下午调的那杏仁酪拿来,再来一碟子盏蒸鹅丶蜜煎笋!好不容易两位姑奶奶回来,得让她们好好瞧瞧我们手艺,免得回头说我教不好你们。」
小丫头们也跟着乐,四下分散开来,鱼贯而出。
史如意也跟着拍掌,「还是红袖姐想得周到,先用点其他的垫肚子,再吃酒就不容易醉。」
红袖亲自把杏仁酪端给她们,得意道:「这杏仁酪是我午後亲手做,都快成店里新招牌了。功夫可不少——须得提前用灰水泡过,带水磨腐,绢带滤渣,米糖调成酪。杏仁只能用南杏仁,吃起来微甜,北杏仁涩苦,加了桂花蜜和牛乳都消不掉。」
云子衿自成亲之後再没跟姐妹这样吃过酒,略吃几口脸色便开始红了,环顾四周,朦胧笑道:「要我说啊,咱们这跟女儿国似的,怕是天上仙境也就这般了!」
史如意给云子衿夹一块鹅肉,脸上笑出了浅浅梨涡,「正是女儿国才好呢,有外男的话便不如这般自在了。」
红袖给二人续上酒盏,笑道:「也是有男丁的,平日里头帮着采买,干些重活。只我不让他们住在店里,晚上一关店便都各自打发回家了。」
云子衿谢过她们,又道:「原来如此,我看酒楼食肆里的夥计多是丫头,原来竟是故意不成?」
史如意也吃了酒,有些上头,没忍住把当年府里丫头红豆被冤枉打死的事说了,「那以後我总想啊,身为女子本就不易,底层女子更是难上加难,进也是错,退也是错,从古至今每每身不由己。」
红袖也记着这回事,摇头叹道:「如意上京城前就跟我说了……让我以後照管店里,需要招新夥计的时候,尽量多找些可怜的女娃娃,她们肯吃苦,只要给她们一个机会,耐心教她们本事,她们不比那些男儿差。」
一旁几个侍立的丫头都垂下头,眼里隐有泪光闪动。
那个说自个儿是被家里卖给牙婆子换米钱,这个说自己差点被卖进勾栏,是红袖花重金才把人捞回来了。
云子衿听了这番缘故,心头动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麽为好。
史如意摇了摇盏里琥珀色的酒液,笑道:「你们可知这酒是何名?」
红袖打起精神笑道:「不是唤作』女儿红『麽?那年赶集,如意你自个儿从南边商人手里买下来的……买回来就埋在後院柿子树底下,我馋了三年,今个儿可算开封了。」
史如意点头,和她们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听那商人说这酒的来历,女儿红——女儿生下来时便在後院埋酒,出嫁之时,便用这酒作为陪嫁的贺礼,恭送到夫家。按照老规矩,从坛中舀出的头三碗酒,要分别呈献给公公丶父亲以及自己的丈夫。」
云子衿吃了一口酒,说:「竟是十几年的酒麽?怪道如此香醇味厚。」
史如意笑道:「这酒唤作』女儿红『,最後尝酒的却是三个男人。我们今儿是有口福了,但有多少女子能吃上这一口呢?」
红袖默默听着,神色渐凄然,「女儿便是这酒罢?从这家到那家,颠来倒去,被人咂摸喝光,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云子衿深深吐一口气,自嘲笑说:「我白白痴长如意这些岁数,枉你称我一声』姐姐『……现在看来见识却是不如你了。这麽多年只安心做个後宅夫人,忙忙碌碌这些年岁,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史如意放下酒杯,肃然道:「姐姐何必伤悲,圣人云三十而立,四十才能不惑。你如今不过桃李年华,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云子衿望向她,目光有些惑然,「可我能做些什麽呢?论手艺我不如你们,论经商管事不如紫烟,也就是能识些文丶断些字,待人接物还算通情练达罢了。若是男儿身还能去试试科举……」
史如意道:「未必。」
史如意给了红袖一个眼神,红袖会意,起身把小丫头们都打发出屋子。
史如意便用手指蘸了点酒液,在桌上写了个「昭」字,又将其抹去,笑道:「那位雄才大略,又碍於身份特殊,许多事情不能放心尽数交给臣子。此刻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姐姐是长袖善舞之人,既不愿再拘泥於闺阁之内,为何不更进一步,直达青天?」
「你是说……」云子衿恍然,目光微动,道:「我确实对长公主广招女史之事有所耳闻,只不过已然出阁从夫,便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史如意没再往下说,她从盘子里拈了颗果脯来吃,转去跟红袖聊起了店铺客流收支之类的事。
她为云子衿指明这条路,却也不想推着云子衿走上去,深入宫廷中心,翻手为云覆手雨,稍有不慎便是倾巢覆灭的境况。
云子衿默然半晌,眼神却逐渐坚定起来,「长公主对云家施恩甚多,佑哥儿早已牵涉其中,多我一个也不算多。云家早已是长公主一派,再也脱不了干系的。」
她安抚地拍拍史如意的手背,再开口时,声音里便多了些果断,「我也再不愿体验父母兄弟入狱,自己却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感觉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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