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冢是不信鬼神的,但也没有什么好的说法说服大家。
“看这地方透着股邪气,要不咱换个地方挖吧?”
“这是瓦斯。是由地下的有机物腐烂后产生的。对人有毒害作用。但这也说明下面可能有水,因为有水的地方才容易产生腐烂。”
姑娘的话,大家将信将疑,知道她见过大世面,见识肯定也多些。青冢的心很沉重,他又亲眼看着一个伙伴倒在面前,比起清风,这人或许更微不足道,甚至没有个像样的名字。有人依稀记得,还是长征队伍路过云贵时,把他给捎上的。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新坟上,众人肃穆地敬完军礼,便又扛起锄镐开启新一天的劳作。青冢刚和指导员起了别扭,心中有些不痛快。他始终坚持应该给逝去的战友打一口薄棺材,可指导员却说新劈的木料要派别的用场,比如做农具、窑洞的门窗等等。最后只给凑齐了一身还算周正的八路军军服,据说还是连党委的一致决定。
“这算什么事儿啊,不能因为他寂寂无名就如此敷衍啊,总还是一起战斗过的伙伴啊。保不齐谁就成了下一个呢。”
姑娘挽着他的手,委婉地跟他解释:
“这里的人,幸福感是不同的。他们已经把个人的幸福荣辱都投入到事业中,所以能真正成为组织的一员,便是最光荣最幸福的事。你读过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吗?”
青冢愕然了。这篇文章他看过的,当时感觉就是一篇领导的政训文章,没成想,它如此深刻地重塑了人们的精神世界。猛然这一刻,青冢豁然开朗,这不就是“钟声”嘛!
初春冰雪已经化开,为了赶农时,来年能有个好的收成,必须抓紧时间把地开出来。几百把锄头不分昼夜地挖。盘结在地下的草根树桩全被翻了出来,夜里点篝火的劈柴倒是有了。若不是人非得睡觉,大伙恨不得24小时不歇。
青冢在干农活方面,成了小学生,他有劲使不到点上。连里便安排他和姑娘一起搞规划,丈量土地,指导挖渠。水渠的修造讲究依地势而为。要啥没啥的条件,姑娘领着青冢先用木料制作出简陋的测具,然后有模有样地干了起来。青冢以往喜爱枪械改装,一般的木工活还拿得下。他看着姑娘把测绘这活玩得八九不离十,有些惊讶了。虽说与军事测绘还有差距,可人家毕竟入门了。这姑娘到底啥来路?咋什么都会一点呢?
“我说妮子,你咋这能呢?”
“服咱了吧?咱能耐大了去了。”
“你都是在哪儿学的这一身本事?”
“祖上早年南洋经商,到我父亲辈又搞起实业。我打小在海外念书,学的是西洋活。我还有个哥哥,平时爱摆弄些洋器物。我总跟在后面,算是看着猪跑了。”
“喝过洋墨水,如今扎根黄土坡,前途无量啊。”
连着几天,人们看到,青冢跟在姑娘身后,挑一担承放器物的箩筐,满山坡晃悠。不由得有人开始起哄:
“这是哪家的小媳妇回门啊?筐里都装了些啥呀?”
这可把平日里泼辣的姑娘骚得满脸通红。挑逗了几回后,姑娘决定反击。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地爱死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
数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呦)
就数(那个)兰花花好
高亢的信天游,姑娘一亮嗓子就搏来一片叫好。青冢跟在后面,听得也是如痴如醉,可惜他有自知之明,压根不敢动对唱的念头。每当远处来个小伙子,与姑娘一高一低地对唱,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和煦的风轻抚麦苗,涓涓细流顺着开挖的沟,滋润着田野。牛羊在远处的山坳若隐若现。青冢非常享受这种安逸祥和的田园氛围,若不是时不时有几个骑战马的通讯员闯入眼帘,他简直把这里当成一个幸福的世外桃源了。劳作、学习、歌唱……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回想起以往一天到晚只琢磨着怎么去杀人,青冢不免质疑,哪一种生活才是奔着文明的方向去的?
充满阳光的日子里,他心中思念起青丝,她现在会是怎样的生活状态呢?还有他俩的孩子……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有这么个孩子,那么他很可能成为军统手中控制青丝和自己的棋子。这小孩一出生就在尔虞我诈中挣扎,形同自己的过往。繁杂世界如同一团乱麻,如何从容面对、抽丝剥茧?日复一日,面对同样的问题,青冢不知不觉中迷上了纺线。平心静气地坐在纺车前,摆出轻柔舒展的姿势,一手旋转车轮,一手拿捏棉花捻,施以均匀的力度拉出绵延不绝的纱线。不温不火的节奏里,纺车发出咿呀呀的吟唱。
“我的姑奶奶,你别再偷我豆油了,那可是我攒了三个月才攒下的啊。你全拿去喂了这轴,你不心疼啊?”
“你听,这轴声也太大,就是少了润滑,再加点油,看我还赢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
“你跟个七岁的小孩较什么劲?”
“谁让她赢了全区纺纱大赛第一名。明摆着压我一头。看她举着那个红面笔记本,在主席台上的得瑟劲!我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抢去过风头?下回比赛咱一定得扳回来,不然脸往哪搁?这往后谁还服咱?”
青冢望着姑娘梗脖子,一副懊恼的样子,也是一脸苦笑。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知道那姑娘的父亲是谁吗?后勤事务长。他在比赛器具上占着便宜,他闺女所用纺车的那个轴是老枣木做的,越转越顺溜。”
“还有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你也给我去搞根老枣木来,咱重新打一辆那样的纺车。”
“你饶了那棵枣树吧。到秋天,你若是赖上我要枣子吃,咱还指着它呢!”
姑娘回了一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