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查理所说的,达比思乌鱼对吞了几个大活人的反应很平淡——严格来说并不是“吞”,根据兔头的说法,他们是待在大鱼的嘴里。
里面的空间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令人不适,正相反,除了没有一丝光线之外没什么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大概这种鱼有独特的换气系统,这个恰好能容纳乘客的空间并不显得窒息,就是脚下和四壁那种带有弹性的触感有些古怪。
这种体验对德维特公爵而言十分新鲜,也令他忍不住想要分析起这种珍禽异兽的生存原理。随着他们进入鱼嘴,连乘客本身似乎也暂时拥有了改变体积的能力,能够跟着这条大鱼穿过各种河道溪流甚至排水口。
如果事情顺利,达比思乌鱼会顺着水道一路游出西里亚科奇,在合适的地方把他们送上岸。
不过德维特并没有完全相信查理那种达比思乌鱼像绵羊一样温顺,摸摸脑袋就愿意运载人类的营销说法,要是这种连他都没有见过的珍兽如此单纯天真,绝不可能躲过人类的视线存活至今。
他口中的那个驯兽师必定向他传授了某种技巧,可惜黑夜为兔头做了最好的掩护,德维特根本无法推断出他下水前做了什么。
“好黑啊。”哥伦布打破了沉寂,大概是锡做的身体比人类要耐用一点儿,所以他对陌生环境的变化反应是最小的:“查理,我们在游动吗?”
“是的。达比思乌鱼的速度很快,但目的地由他来决定,所以我也不确定我们会游出多远。”店长温和地说。
尤金大大喘了口气:“这儿可真是……”
他嘟囔着说了一句方言,谁也没听懂,但从语气上能判断大概不是感恩和赞美。
除了店长之外,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心情。
说实在的,虽然查理向他们保证这趟旅途绝对安全,但神明在上,他们现在是在一条大鱼嘴里,谁知道这种闻所未闻的动物究竟是不是吃素呢?万一它游着游着,突然觉得有点饿了,意识到自己正好嘴里还有点心,那他们可真的是自寻死路。
失去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会使人本能焦虑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连希弗士都暗暗懊悔他们不假思索就上了这趟船的决定有点草率,早知道还不如坐着那个用椅子做的飞行器呢。虽然要是在半空中真出了什么事也没有挣扎的余地,但眼下这种又黑又安静的环境对人的身心更是一种考验,如果不是他的错觉,那么他是不是还听到了这条大鱼的心跳声……
多年的默契令德维特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他的骑士长此刻有点紧张,这种难以把握的环境对自觉要背负公爵安全的希弗士而言压力确实很大,只是他不会像尤金一样轻易表露出自己的不安罢了。
德维特还是第一次“看”到希弗士这么压抑,看来这种完全密闭和黑暗的空间确实很容易对人造成影响,不过就他而言却觉得还好。
想到这里,德维特突然顿了顿。
他刚刚才发现,从踏进大鱼嘴里以后,兔头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大概是因为黑暗和寂静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以至于向来不喜欢非必要肢体接触的公爵忽略了这一点。终于反应过来的德维特以为自己会一把甩开那只手,但不知道为何身体却没有动弹。
大概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他发现两人交握的手有一种神奇的支撑力量,那种肌肤相触后传达出‘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的感觉比起眼神、声音更有说服力。就像在风雪中跋涉之后全身发颤,终于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热可可捧到手里的感觉很像,就算没有真正喝下去,光凭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就能产生一种奇异的、能够抚慰人心的安定感。
“说说看,”德维特开口了:“那个驯兽师的事。”
“啊,那是在一个秋天。”查理立刻领会了公爵的意思,开始用之前给枫林镇的孩子讲故事的口吻说道:“邻居家的米琪太太摇响了我的门铃,向我抱怨街区神父的猫把她的药圃糟蹋光了,她想要向我讨一点芸香和荨麻。我向来很欢迎米琪太太的来访,因为她是个可爱的、热情的女人,从不空手上门,这天也一样。她烤了香喷喷的水果卷,那是她的拿手绝活,放到我家桌上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呢——香气甜蜜极了。她拿了药草,又很神秘地告诉我:‘查理,我猜你又有客人要上门了,你可以拿淡咖啡配上水果派来招待他。’
我说:‘谢谢您,米琪太太,我会煮上一壶咖啡的。但您为什么知道我有客人要上门呢?’
她说:‘啊,因为有一个外地男人,站在街角那儿半天啦。’
我说:‘可是,外地人不一定都会来找我呀?’
米琪太太狡黠一笑:‘查理先生,他一定是来找你的。因为我看到他的怀里,好像藏着一条龙。’”
说到这里,查理停顿了一下。果然,尤金首先按捺不住了:“龙?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
查理低低笑了两声。他的声线很好听,发音准确悦耳,音色有少年人的明亮感,语调却又成熟沉稳,两者组合起来尤其动人,大大降低了密闭幽暗空间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别这么急着定论,尤金。无论如何,米琪太太说对了,那个外地男人确实是来找我的。出于某种原因,他直到夜幕低垂之后,路灯亮起之前走进我的店门,想要和我做一笔交易。”
“他告诉我,他是失落的古国[马其他]流落在外的驯兽师后裔,祖先世代服侍马其他皇室,拥有能够与各种珍禽异兽对话的能力。”
德维特立刻问道:“马其他……黄金之国?”
查理赞许地朝他看去——虽然此刻只能看到漆黑一片。“您真是博闻强识。”店长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称赞道:“驯兽师说他在潘尼格拉大陆流浪了五十年,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患有臆想症的疯子,因为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么一个国家。”
公爵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也从未在任何一本史书和地图上看到过这个名字,但驯兽师说,这个国度不仅真实存在,它还……”
“盛产黄金,富饶得不可想象。”略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接着他的话语说道:“树上能结出宝石,河里流淌的是蜂蜜和牛奶,喝水的罐子是纯银做的,皇宫的屋顶是金子做的,在天气好的时候,那片灿烂的金光能反射到海的另一边。”说到这里,德维特顿了顿:“但这只是给孩子看的童话故事。”
早熟的公爵也是有童年的,没有哪个孩子天生会喜欢阅读晦涩难懂的诗歌和复杂的历史、高深的算术。他不能跟平民出身的孩子一起到处疯玩,也不能随便离开城堡。因此还未成为公爵的德维特曾经贿赂过一个下级管家,让对方偷渡了不少闲书进城堡供他消遣。那些儿童读物虽然也经过管家筛选,确认里面没有什么不该让下一任公爵继承人看到的、不体面的内容才会交到他手上,但很多异想天开的童话故事本身除了荒诞之外确实也没有什么不良内容。
托优越的记忆力所赐,长大后的公爵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迷恋过多少幼稚而疯狂的东西。